载着龙金玉和收音机的牛车在狭直的路上前进,经过了平坦的水稻田和散落的村庄,来到一段山谷间的上坡路。路旁是开始浓密的树林,绕了几个小弯,眼前就展现一条笔直树荫道。路旁排列着不知是甚么品种的大树,丰茂的树冠在路的上空相连,构成一条隧道的光景。站在隧道的一端,在视觉上却没法判断究竟眼前的直路是上坡还是下坡。刚穿进林荫道的时候,四周还是蕴凝着夏日午后慵倦的寂静,但当他们深入到隧道的郁绿里,连回头也再看不见来路的起点的时候,不知是哪棵树的隐密树顶上响起了第一只蝉的鸣叫。起初蝉以犹如收音机调频的微弱电波噪声般的震荡缓缓试腔,然后就更有力地发出高频的摩擦音。在第一只蝉的呼召下,在另一个隐密的树顶响起了第二只蝉的应和,然后是第三只和第四只,以至于整个林荫道上蛰伏着的成千上万的蝉,也一同加入这求偶的盛宴。声波如潮涌,脸颊上有细雨般纷纷落下的丝微水点。董富站住,抬起头来,眯着眼却没法看穿这翠绿的狭长天穹。他对眼前的景物感到似曾相识,但他却从来没有到过这里,也没有在内地去过类似的地方。那彷佛是一个早就深植在他的意识里的景象,与生俱来的,遗传自更远的祖先,也将要遗传给后来的世代的心象模式。挑夫领着牛车走远了,董富急步小跑起来,他妻子的小小背影在颠簸的车架上摇晃。
穿过了林荫道,蝉声一息间收灭,外面是阳光肆虐的领域。路旁有指向龙村的石碑,指示着从这里开始离开大路,转上登山小径。牛车在小径上困难地爬行,后来挑夫就索性把牛车搁下,把牛绑在树下,把收音机背起来徒步上山。董富自己拿着行李,龙金玉也要下车走路。起先的一段山路无甚特色,到后来却经过一个群山间的小水塘,水面反照着微微皱折了的淡绿山景。开始斜落的阳光给挡在山后,谷中水塘深沉如远古的冰河。董富掏毛巾浸透了清凉的潭水给妻子洗脸,湿黏的发丝附着龙金玉稚幼的脸颊。龙金玉在丈夫木讷的体贴里感到温柔,但也同时泛起轻细的失落。她望着那荡漾的水塘,知道眼前的男人不会明白她想纵身跳下去的冲动,也不会陪她一起做出这种傻事。水底沉潜着从前亲昵放任的日子,冰封着肌肤一度的温热。一丝微凉沿着龙金玉的脊梁绕转而上,她隐隐感到左边胸腔里的压力。待他们走出水塘区,群山后面展开的是一个豁阔的盘地。盘地中央横斜着七巧板般的田块,畦垄间群集着小小的哑灰色村落。在背向斜阳的景观中,金黄的蜻蜓来回摩擦龙金玉眯眼拢合的睫毛。那是曾经从她的指间溜走的蜻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