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隔多年,董铣对逃难途中发生的事情印象模糊。他记得最清楚的,是爸爸董富背着微蓝的晨光站在村屋门框里的黑色剪影。可是,关于那个发生在黎明时分的神秘事件的清晰度,对一个四岁孩子的记忆来说,似乎细微得有点不真实,彷佛纯属幻想。那是走陆路之后的第五六天左右,在一条狭窄的山路上,队伍给几个衣着破烂的人拦着,起先还以为是埋伏抢掠的土匪,后来才知道是共产党游击队。游击队说路线前面有日本人,着他们把大型机械隐藏在竹林里,用禾草掩盖,然后跟他们到山中深处暂避。起先局长半信半疑,还和对方发生争执,后来才万不愿意地听从劝告。他们百多人跟着游击队的带引,来到一条废村躲藏。在废村待了一晚,却不见山下有任何动静,临天亮前,局长的近卫过来找董富,站在门外交头接耳。蜷缩在被铺里整夜也睡不着的董铣不知大人在外面商量甚么,只见爸爸走进房子,在暗角里摸到枪袋,一边把那沉沉的东西挂在腰间一边走出去,但那腰带的扣子不知怎的总是对不上,在黑暗里发生徒劳的碰击声。董富于是索性把东西拎在手里。在门框里可以看见董富左手或者右手抽着皮带枪袋的黑色剪影,好像定格在那里,迟迟没有行动的样子。董铣看不见爸爸的表情,爸爸大概也看不见躺在地上的儿子其实还未睡去。不知过了多久,那剪影定格突然像制作粗糙的动画一样突兀地搐动了一下,原本拎在左手或者右手里的东西就飞出框格外面。董铣好像听到甚么东西穿过枝叶然后撞击在石头上的钝响。又或者,他其实甚么也没有看到和听到,那些也只是小孩在恐惧中产生的幻觉。最后,爸爸的身影也消失在门框外面了。过了不久,远处就传来零声的枪声,和吆喝。就算听不清楚,董铣也知道那是广东话的喊话。那不是萝卜头。董铣没有见过日本人,也不知道为甚么日本人叫做萝卜头。他怎样也没法把这个名字联想到甚么可怕东西。枪声继续有点懒散地响着,后来就连喊话也听不到,清寂的山间只剩下寥落的野兽般的惨嚎。爸爸董富回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只见他两手空空,手枪连同枪袋不知哪里去了。他表面上没有两样,只是微微流汗和喘气,像刚去了晨运一样。龙金玉问起董富的配枪,他就说在下山的时候不小心弄丢了。说罢就蹲在村屋门外,一声不响,岖嵝着身体抽纸烟。大队下山的时候,董铣没有再见到昨天那些游击队员。局长的人马已经从竹林拿回机械器材,和大队会合后就匆匆上路。正直人董富从此没有再碰过枪械。他只是拖着妻子和孩子,拎着手提电报机,沉默地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