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的时候,是朋友告诉我的,在台北的师大附中停车场附近的巷子里,有家专卖艺术文物图书的小书店,找到了之后,果然很不错,有空时就常常会进去张望一下,遇到喜欢的书,就坐下来慢慢翻看。店里很安静,店主和工作人员又都非常温和秀气,店门口还总有两三碗半满的猫饼干放在那里,供两三只看起来也挺有风度的野猫进食。
不过,几年下来,我才发现,无论在那里翻看了多少本精彩的画册,最后真正舍不得放下而一定要买回家来的,却有绝大多数都是与蒙古高原有关的考古文集,有的甚至只是白纸黑字厚厚一大册的发掘报告而已。
我于考古,当然是外行,有些文字也只是一掠而过,并没有深读。但是,由于那些发掘地点都是在蒙古高原之上,有的是我这几年走过的地方,有几处甚至就在我母亲或者父亲的故乡,都是亲得不能再亲的蒙古地名,我就忍不住要把这些书买下来据为己有带回家中,好像书一旦放在我的书架上,那在先祖故土之上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史实和传说,也都会与我靠得更近一些似的。
了解我的朋友,都能容忍我在这近十年来的行为。C说这是内在的召唤,H认为这未尝不可以解释成一种激情,L则说这是对生命来处的追寻;然而我自己身处其中,却只觉得仿佛来到一个全新的世界,虽说是先祖故土,然而所有的细节对我来说都是初遇。我是一株已经深植在南国的树木,所有的枝叶已经习惯了这岛屿上温暖湿润的空气,然而,这些书册中所记录的一切恍如冰寒的细雪,令我惊颤,令我屏息凝神,旧日的种种在我摊开书页之时以默剧般演出的方式重新呈现,是一场又一场的飨宴啊!
首先是那混沌初开的序幕,当地球还在进行造陆活动之时,那该是一幅充满了熔岩与浓烟,沸腾而又动荡不安的画面罢。
然而,即使是如此混乱,还是有些当日的讯息遗留了下来,在如今的内蒙古自治区的鄂尔多斯高原上,我们找到了地球上最古老的岩层——高龄三十六亿年。
然后在六亿年之前,海水从南方漫浸而来,淹没了大地,成为汪洋,生命因而在古海中发源。这时间据说有一亿多年,在这之后,陆地上升,再度露出海面,只留下许多灭绝的生物的名字。
我喜欢那些有趣的名字,譬如“准噶尔小实盾虫”、“伊克昭庄氏虫”(其实它们都是长得很难看的“三叶虫”),还有“笔石”、“角石”,还有名实相副真的如花朵一般的“海百合”。
珊瑚出现在更晚的年代,那时地壳颤动频繁,时升时降,时海时陆。据说在那个年代里,海水清澈而又温暖,从粉白到艳红的珊瑚就在海底伸展堆叠繁殖,无限量却也是空前绝后地盛开,成为蒙古高原远古史上海洋生物中最后一抹的绚丽光彩。
是不是因此而让我们特别偏爱珊瑚呢?蒙古女子的首饰,珊瑚是主角,其次是琥珀和珍珠,这三样刚好都不是如其他的配饰像玛瑙或者绿松石一般的矿石。珍珠原是蚌的心事,琥珀是松脂的泪滴,而珊瑚则是古海中最美好的记忆,都是由时光慢慢凝聚而成的宝物。
或许正因为如此,蒙古民族对美丽的赞叹字汇之中常常包含了极深的疼惜,凡是可爱之处,必有可怜之因,在无边大地之上,只有时光成就一切,包括我们的繁华和空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