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曼德拉山岩画——写给晓风

蒙文课 作者:席慕蓉


 

晓风:

回来已经有四、五天了,很想打电话给你,却又有点迟疑。

这迟疑应该是缘于一种珍惜的心情吧。

我当然可以像往常一样,拿起电话就向你报告一切。每次从蒙古高原回来,这已经成为我很难改变的习惯了,仅管你有时说是在“享受”,有时候又说是在“忍受”,我都知道你其实还是愿意听我说话的。

可是,这一次,有些感觉让我舍不得用混乱的言语急匆匆地说出来,所以,还是先来写这封信,试着以文字来解释,应该是比较慎重一些吧?

晓风,就在十几天以前,我终于亲眼见到了曼德拉山的岩画了。

我不能用“如愿以偿”这样的意思来形容这次的会面。因为,我所见到的,远远超过我所期待的,整座曼德拉山,是一座史前岩画的宝库,是我从来无法想像的美丽、清晰、巨大和丰富!

这几年在书中的摸索与向往不能算,这一趟几千里的奔波不能算,这陡峭难行充满了碎石块的山壁不能算,这忍受着腰肌扭伤的疼痛勉强自己攀爬上山顶的决心也不能算,这一切一切的努力,好像都不能拿来和我与它们终于相见时那心中的暗涛汹涌相比。

我是如此激动,却又不太能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激动。

蒙古高原上有许多许多的史前岩画,学者推论创作的年代应该从纪元前三千年到一万年之间。这十几年来,我也零零星星地见过不少,在攀爬上内蒙古阿拉善盟右旗的这座曼德拉山之前,我才刚去了贺兰山的贺兰口,仔细观察了那一带的岩画,虽然很认真地聆听学者为我们所作的讲解,一边录音一边还不停地摄影,心里却还是很平静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在曼德拉山会激动起来?

山上遍布的,原本多是浅灰色的很容易风化的花岗岩,可是,在许多处隆起的山脊上,却挤压出一条又一条有长有短的黑褐色的岩脉。有的矗立在云天之下,好像一道黑森森的石墙,有的石块滚落下来,就散置在我们眼前,那石面真是又光滑又平整,而石质更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紧密和坚实,因而刻凿上去的画面可以极为繁复,却依然深浅分明,清晰可辨。

一幅又一幅有大有小忽左忽右忽高忽低地看过来,心里满溢着的都是欢喜与赞叹。等到终于来到这幅在许多画册上看过无数次的,被学者们视为游牧文化里最早的部落聚居场景的岩画之前,看到这块黑褐色的巨石斜斜地横置在砂质的土地上,有多少年了?好像从来也没有改变过姿势似的。晓风,在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心中疼痛,继而无法抑止地颤抖了起来,不禁热泪盈眶。

在那一刻,是什么在突然槌击我心?是感怀于那已永不复返的千年又千年的时光?是揣想那究竟有多少人来过见过嗟叹过然后又离开了的场景?还是,惊诧于眼前这历经风霜,却不曾减损了丝毫美丽的如此朴拙天真的图象?

晓风,多希望你也在我身旁。

你看,在这幅岩画里,这位刻凿的人是如何质朴地在妇人的身体中画出一个更小的人形,好来解释那生命的孕育。(妇人身躯居于画面的正上方,应该是母系时代的作品吧?)看他如何认真地诉说着一代又一代家族的绵延和繁殖,他们是如何居住在至今仍然可以在北欧和北亚地方所见到的毡帐或者桦皮帐之中,而那些美丽的座骑,可能是精心装饰了的马,也可能是带着斑点的鹿……

天色向晚,风吹过来已经带有寒意,同行的朋友正各自在山顶上散开,我知道前面还有许多幅在书中早已见过的精彩的岩画,可是,站在刻凿了这幅岩画的石块之前,总觉得依依不舍,总想要顺着凿痕再来一遍遍地温习画面上所刻画出的种种细节。

我是如此激动,却又不太能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激动。

一直要等到隔了好几天之后,穿过沙漠,穿过绿洲,在我反复自问的路途上,才忽然间有了些领会。

晓风,不管学者要如何去解释与分类,说这是宗教上祈求的仪式也好,说它们是美术史上的活化石也好,说这些都是至今犹不可解的天书也好,我真正想要向他们请教的,却只有一个问题:

“为什么这些岩画可以存留到今天?”

为什么?世间许多事物都在时光的流转中消失了,为什么这些岩画却存留了下来?是什么让它们不会消失?又是什么让它们不肯消失?

记得在前几年初初见到红山文化遗留下来的那座圆形祭坛之时,我心中也有着同样的惊动。生活在蒙古高原上的先民,曾经整整齐齐地在祭坛外围,以长方形的石块砌下三道环形边线,竟然可以历经五千五百年的时光而依然完好如初!

是什么力量在支持着它们的不离与不变?

而在曼德拉山的山巅,所有的岩画也都在原位,好像当年那些刻凿的人才刚刚离开,我们就闯了进来似的。

是什么力量让这些岩画依然拥有青春的容颜?在这不断变幻着的时空之中,是谁在选择可以消失或者不可以消失的诗篇?

是的,晓风,在曼德拉山的山巅,我所见到的,应该就是人类最早最早的诗篇了吧?

当年那些刻凿的人,应该就是世间最早最早提起笔来的诗人了。

他们应该是一个又一个诚挚和敏锐的灵魂,努力想要在日出日落之间,把握住那有限的时光,在精心选择好了的稿纸之上,一字一句地刻画出被自己所极为珍惜的记忆和愿望。

晓风,还记得泰戈尔的那句诗吗?

“你是谁啊,你,一百年后诵读我诗篇的人?”

在这里,我只需要更改一个字:

“你是谁啊,你,一万年后诵读我诗篇的人?”

我想,我应该是听见了。

是的,晓风,那天,站在蒙古高原之上,站在曼德拉山的史前岩画之旁,我想,我应该是听见了那句问话了。

有人从悠远的时光里迴身轻轻问我:

“你是谁啊,你,一万年后诵读我诗篇的人?”

作为一个被他的作品所深深感动了的读者,我应该也已经在当时就回答了吧?

是的,那天,在向晚的乱石嶙峋的峰顶,我不是以虔敬的心,以无法抑止的颤抖和热泪回报给他了吗?

晓风,多希望那时候你也在我身旁,我相信你或许会有不一样的回答,多么渴望能与你分享。

这就是为什么想先写信给你的原因了。

祝福。

慕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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