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的是曹兀龙的老疙瘩女儿。“老疙瘩”，是水泉县人的习惯称谓，意即“最小的”，含有“后无来者”的意味，因此很显得宝贵。要是个有身份的人家，就更宝贵。身份显赫到县委代理书记，就更更宝贵。这位小奶奶就在“更更”之列。

她叫臊女子。别以为这名字不雅，在水泉县，没一定身份的人家，还不敢这么叫；不当做心肝儿肉的父母祖宗，也不会轻易这么叫。所以，只听“臊女子”这称呼，就等于提醒大家注意，这可是个惹不起的小祖奶奶。这小祖奶奶都快十岁了，却还没有上学，原因是她不愿上。七岁那年也到学校里去混过几天，后来却死活不去了。曹兀龙骂，可她奶奶说：“娃娃不想念就不要念了，一个女娃娃家，念书有啥用呢，你没念过书，当的官比兴人（任何一个）都大！”那时正是读书人最下贱的时候，学校大部分关了门，曹兀龙一想也对，就没再管。

当下臊女子一号，她妈她奶奶都起来了。她妈不要紧，她奶奶一起来，曹兀龙便坐不住。他是个孝子，不能让老妈劳动，他倒四平八稳坐着。他还想和朱仕第聊，便让朱坐，他过去看究竟，见臊女子光身子在被子里乱蹬乱嚷。曹兀龙见老太太在旁问，就站住了听，一问，说肚子痛，再问，又说头痛。她妈在旁着急，也加进去问，还是肚子和头换着痛。曹兀龙听得上火，还急着要去和朱仕第商量大事，厉喝一声道：“你到底头痛还是肚子痛？”

臊女子一听她爸喝，干脆不说了，只扁了嘴一个劲儿地号。老太太不满了，回头瞪一眼曹兀龙，训斥道：“娃娃不乖了，你躁啥着呢！”接着抱怨，“这些人白天也不知道都干啥着呢，黑天半夜的往人家家里跑，人家家里有碎娃娃呢，把不对火带着来了咋搞呢！这些人咋那么不自觉！”

曹兀龙怕朱仕第听见不高兴，忙悄声说：“妈你小点声，我们是商量公事。”老太太更火了，回头歪儿子道：“公事你们不到单位上商量去，黑天半夜在人家家里商量！”曹兀龙气结，不敢吭声。老太太见了，口气缓了些：“怕是沾了不对火了，要给刹一刹。”

她说的全是水泉土话，“不乖了”即“病了”，多用在小孩子身上；“躁”是“急躁、发火”；“不对火”较难翻译，大意是指沾了邪气；“刹”是驱邪的方法。

曹兀龙一听老太太要“刹”，便有些急，这算封建迷信，他刚借此准备抓阮祥林的把柄，这阵儿倒自己搞起来，再说朱仕第还在家里，要传出去，他这个书记还怎么当？“代理”二字还能拿掉？但老太太的话又不能驳，只得说：“再等等，再等等，等人走了再刹。——我马上打发他走！”老太太挪一下小脚，满脸的不高兴，嘟囔道：“你快打发去！怕就是那个人带来的不对火，一下赶紧叫走。”

曹兀龙解释不得，急忙赶过去，忍着尴尬让朱仕第先回。朱仕第慢慢站起来，一边往门口挪，一边客套说，是不是娃娃病了，要不要请医生等。曹兀龙忙说不要。朱仕第好意地坚持。曹兀龙心里不快，这家伙平日冷得像石头，偏今天倒巴结得这么过分。黄狼见有生人出来，从狗窝里扑出来，汪汪地吠，铁链子嚓嚓直响。曹兀龙骂几句狗，将朱仕第送出门外。

他回来关上大门，到东屋时，老太太已经准备好了水碗，他老婆正拿一张拾元的票子往白纸上按，按一下，揭一张，旁边已经有了好些张。这叫“印钱”，是贿赂鬼的，却不知道冥国银行认不认账。过去冥钱是用印板印的，印板需要阴阳用咒，现在都兴革命，阴阳先生难找，只好这么凑合，这叫“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