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队长,你找我?”帅子故作谦卑地问。牛鲜花没有看他,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坐吧。”
帅子随便捡了一条凳子,远远地离牛鲜花坐下了。他伸手刚想把头上的帽子摘下来,又把手缩了回去,也装模装样地烤起了火。
牛鲜花还是没有正眼看他:“你的档案我看过了。”帅子低着头烤火没有吭声。
“你是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以牛鲜花的身份,她是在代表组织跟帅子谈话,而帅子竟然像没有听见这句带有宽赎意思的话,没露出一星半点儿感谢的意思。
牛鲜花纳闷地问:“你能不能靠炉子近点儿?离那么远干什么?”帅子一听这话,又特意把凳子往后挪了挪说:“我嫌热。”
“热了就把帽子摘下来吧。”
“我头怕凉。” 说着帅子按了按头上的土耳其帽,像是怕帽子掉了。
牛鲜花用火钩子捅着炉膛里的火,笑了笑说:“你的问题非常严重,看了几本外国书,好像有《茶花女》,《羊脂球》,还有一本是《漂亮朋友》吧?看就看了吧,还到处串点,成宿论夜地传讲。全公社十二个大队的青年点,你都去遍了吧?”
“盛情难却,都是朋友们请……”
牛鲜花火了:“你给我闭嘴吧!你能啊,胆敢把资产阶级的毒汁,喷洒到了全公社的青年点,知青们受到你的毒害以后,出现了集体中毒的现像。留大鬓角,穿喇叭裤,鸡腿裤,一个个屁股绷得像蒜瓣一样,两腿勒得像两个猪肘子,好多知青变得是非观念不强,好坏不分,香臭不知,革命意志衰退,一到晚上鬼哭狼嚎,到处在唱《拉兹之歌》!”
帅子马上认错说,我有罪。牛鲜花说,更严重的是你还传播政治谣言!帅子叫屈道,他是被蒙蔽的。牛鲜花一针见血地说,少为自己辩解,为什么别人没有被蒙蔽?关键是你思想有问题。帅子态度很好,说起了套话,他要虚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不断改造自己的世界观,使自己的思想统一到党的正确路线、方针、政策上来。
牛鲜花突然扭过头来,严肃盯着帅子,问他为什么镖牛?帅子说,那头牛一见他就横眉竖眼。牛鲜花觉得眼前这家伙说话很有意思,便好奇地问,牛怎么能竖着眼看人呢?说,它怎么看你?
“是这样看。”帅子斜着眼睛恶狠狠地盯着牛鲜花。牛鲜花想乐,可还是强忍住,她说帅子很有表演天赋,听说还会跳芭蕾舞。帅子说他父母都是搞文艺的,他们从小就送他上少年宫学舞蹈。
牛鲜花好像来了兴趣,问他父母都是跳舞的?帅子摇摇头说,父亲是话剧团的,母亲是曲艺团的。牛鲜花点点头说:“你的档案我都看了,你父亲叫帅是非?”
“对!演过话剧《千万不要忘记》,不过他是B角。”牛鲜花不知道啥叫B角,以前没有听过这个词儿,一下子让他讲糊涂了。帅子解释说,就是主角的替补,他出身不好,不让演主角。
牛鲜花点了点头问:“你母亲是不是叫蒋玲?在曲艺团唱大鼓?我见过,小时候我跟我爹到县城里听过她唱《绕口令》,玲珑塔,塔玲珑,玲珑宝塔第一层,一张桌子四条腿儿……她嗓子太好了,像银铃似的。你为什么不学曲艺和话剧,跳起舞来了?”
“父母说我的条长得好,天生是跳舞的料。”
牛鲜花主导着谈话的内容,她像打太极拳,把话题又圈了回来:“咱们扯远了,说眼前的事儿吧。你特别恨那头牛?”
“对,特别恨,我特别恨牛……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姓牛。”
“那没关系,你还特别恨猪吧?”
帅了弄不清牛鲜花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没有吭声。牛鲜花盯着他问,愿吃猪肝吧?帅子直着脖子辩解说,才不喜欢吃那个东西呢,见了就恶心,从小就不吃。牛鲜花说,看来丢的这半拉猪肝和你没有什么关系了?帅子语气坚定地说,那是,他好歹也是一个讲究的人,哪能干这种事情。
牛鲜花紧盯着帅子说,帽子不错啊,戴着挺漂亮。来,给我看看。帅子忙抬起两只手按住帽子说,免了吧,太脏了。我头出油,一股大油味。
牛鲜花见帅子不肯,也就不勉强了:“猪肝好吃呀,知道猪肝有几种做法吗?”
“不知道,我烦猪肝,没有研究。”
“那我告诉你吧。过年的时候,它是在咱们这儿最讲究的一道菜。有熏猪肝,酱猪肝,有卤水猪肝,有爆炒猪肝,还有溜肝尖儿……”
那年头没什么好吃的,牛鲜花说得帅子嘴水直流。牛鲜花说着说着话题又转回到帅子的帽子上:“你这顶帽子是什么时候买的?我在市场上没见过呀!”
“牛队长,我能不能上趟厕所?”
“你不是刚从厕所里出来吗?”牛鲜花透过食堂的窗,什么都看见了。
“我有个毛病,尿频……”牛鲜花目不转睛地盯着帅子,帅子说话的声音越说越小,小到声没。
“坐下,离炉子近点儿,我要和你好好谈谈心。大队决定今后你由我监管。”
帅子无奈地挪了挪凳子,靠近了火炉。不知是紧张还是热的,一会儿脸上开始淌汗了,有心想摘下帽子,又忍住了。时间不长,一股黑红的血,从土耳其帽子里缓缓流到了帅子的腮帮子上。
牛鲜花看着他的脸,满意地微笑着。帅子故作惊讶地说:“这是怎么回事?我的头什么时候破了?”
牛鲜花欠了一下屁股,“唰”的一声从屁股下撕下铺垫的半张报纸,递给了帅子,关心地说:“擦擦,快擦擦,快流到脖领子里了。”
帅子赶紧接过报纸,擦去左腮帮子上的血,一边擦一边故作纳闷地自言自语:“这是怎么回事?”
“没事儿,一会儿熟了就不流血了。”
帅子呼地站了起来:“我得上趟卫生所。”
牛鲜花也站了起来,一把把帅子按在凳子上,严肃地说:“你给我坐下继续烤火!今儿哪儿也别想去!”
帅子只得无奈地坐在那儿,寻思了一会儿,语气一改,讨好地说:“牛队长,家里有几口人啊?我听说过你,那可是了不得啊,人家都叫你铁肩膀,钢姑娘,牛筋腰,铜脚掌,一天挑二百趟粪,肩膀不红不肿。劈山放炮,抡一天大锤不嫌累,插一天秧不带直起腰,光着脚走百八十里山路,鞋都破了,脚掌在石头上都能蹭出火星来,你也不叫苦。真佩服你,向你学习,向你致敬!”
帅子这边瞎白活,那边他帽子里又往外淌黑血了,像蚯蚓一样往下爬着。
牛鲜花欠了一下屁股,把剩下半张报纸也抽出来递给帅子:“你又出血了,擦擦吧!”
帅子几乎要崩溃了,他一边擦着腮上的血迹,一边还得哄牛鲜花:“牛队长,我大叔大婶的身体挺好吧?”
牛鲜花站起来,站在了帅子的正对面。帅子也站了起来,绝望地看着牛鲜花。
牛鲜花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转身走了,走到食堂门口,她又站住了,背对着他轻声说:“帅子,你父母是文化人,你还是学芭蕾的,有知识,愿读书,不要轻贱了自己!今晚写个检查,明天交给我!”说完推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