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邓武

亲爱的日子 作者:何立伟


好多年前我在二鞋厂挂职锻炼,为期一年,同厂里的干部职工皆混得相当熟,同厂长周晓华与书记邓武混得尤其酽。厂里安排我一间办公室,隔壁就是周厂长,再过去一间是邓书记。我没事就坐到他们的办公室里扯谈,手里握住一只保温杯,嘴角叼支烟。二鞋厂到后来终于是垮掉了,但在那时,生产上却也相当红火,年年被系统评为先进,做出来的布鞋皮鞋市面上也蛮受欢迎,以后的日子根本不能料到。周晓华跟邓武是一对极好的搭档,周主外,邓主内,配合得相当默契。一般单位,两个一把手之间总有些筋筋绊绊的矛盾,闹得厉害的,甚至相当对立,亦就是所谓的“窝里斗”。但二鞋厂没有。二鞋厂上上下下皆很齐心,气氛甚是融洽。周厂长当过兵,做起事来雷厉风行。邓书记读过电大,白白净净,书生气质,作风是一派春风化雨,与他的名字反差蛮大。呆了一段时间,才晓得邓武三十五六了还没成家,亦不谈恋爱。他很多才,会书法绘画,亦会弹琴唱歌,偶尔还写一些诗,我看过,还蛮有那么一点意思的。鞋厂多女工,漂亮妹子一大把,爱慕她们书记的不在少数。工会组织青工活动,到公园里划船,到岳麓山爬山,一群妹子总是叽叽喳喳地围着邓武。他跟她们皆相处得极是欢畅,亲昵无比又绝无私情。周晓华总想怂恿他在其中找一个意中人,邓武摆摆手:“此事莫谈。”周晓华摇脑壳:“你嗳,你这个人嗳!”叹深深的一口气。我也发现了这个问题,这邓武儒雅清秀,又多才多艺,何解一谈到找对象就讳莫如深了呢?是不是有什么心理障碍呢?

有回我坐到周晓华的办公室,就问起了他这个问题。“他嗳,他这个人嗳,”周厂长叹气道,“么子都好,就是不谈恋爱不结婚,急死人!”我说那总有个么子原因吧?“原因是有,唉,原因,原因,说起来话长。”周厂长又叹道。后来周厂长起身兑了茶,瞄一眼门外,跟我说开了,我这才晓得原来邓武坚拒爱情的原因所在。邓武是双胞胎,比他出世早一刻钟的哥哥叫邓文。二人情同手足。他父亲给兄弟俩取名的时候没料到,“文”的尚武,“武”的尚文,恰得其反。后来父亲“文革”那年得肝病去世,不久兄弟俩下放湘北的农场。在知青点,两人同时爱上了一个叫小珍的妹子。或者反过来说,小珍也同时爱上了这两兄弟。邓文爱打架,邓武爱读书,她是文亦爱,武亦爱。两兄弟后来发觉双双皆爱得难舍难分,却又如何来取舍呢?于是邓文打算退出,邓武亦要退出,那一阵两人皆很痛苦,小珍尤其痛苦。对她来讲选择不是那么容易的。对他们来讲放弃亦不是那么容易的。总之,曲曲折折之后,邓武转到了另一个农场,他瘦了一身肉,选择了离开。三个人的痛苦最终换得来两个人的幸福,而全部痛苦由邓武一人承担。后来招工回城,邓文与小珍结了婚。邓武是婚礼上第一个醉倒的,躺在床上困了两天两晚。他娘着急,托人给他做介绍,而他一个都不见。他跟娘说,我一个人过得蛮好,你郎家不要操心。谁都晓得,他邓武心里只装了一个小珍,已容不下别的女人。兄嫂二人对弟弟充满感激,亦充满内疚,遂对他无微不至关心。小珍的妹妹亦喜欢邓武,邓文与小珍也想结了这门亲,但邓武仍是谢绝。邓文夫妻无话,默然长叹,只望时间能抚平老弟心口的创痛。后邓文生了个妹子灿灿。邓武待灿灿视同己出,逢星期天谁都莫插手,由他带着到这里玩那里玩,灿灿爱吃什么就给她吃什么,爱穿什么就给她穿什么。众人亦都晓得,他这叫移情。皆不做声,由他慢慢释放自己。邓武把全部精力用在工作上,加班加点,宵旰劬劳,深得工人们爱戴。忽一日上级要把邓武调到一个经营不善的纺织厂去当书记兼厂长,找周晓华谈的时候周厂长不同意,说我们这么好的搭档你们不要拆了。又找邓武,邓武亦舍不得走,但组织上的决定,不能不服从。走的那天厂里开欢送会,周晓华在台上唱 《送战友》,唱得眼泪双流,座中亦皆是江州司马青衫湿。那天的场面实在动情,令人感佩。很有意思的是邓武调离之后,就再也没有踏进二鞋厂的门槛过。但碰到鞋厂的老同事,依旧亲切无比。他亦常到周晓华家里去玩,带着小灿灿。过了两年,他母亲又去世了。母亲临终前的遗嘱是叫他找个堂客,安生过有家庭的日子。兄弟俩皆是孝子,母命难违。邓文再给邓武做个介绍,这回邓武就不再推托了。那年邓武结婚,我们皆去道喜。邓武的模样却很失神,并无满脸喜气。又过了两年,一个消息传来大家皆不相信,说邓武被双规了,是经济上的麻烦。邓武去了那家纺织厂后,工作大有起色,还了欠账还有赢利,年终的时候市里奖励他二十万,他拿了给全厂职工发奖金,自己分文未取。这样严明的一个人,经济上怎么会犯错呢?后来听说是厂里搞基建,一个承包商提了十万块钱给他说是感谢。他本人不在家,老婆糊里糊涂地接了。他晓得后几次找那承包商还钱。承包商躲着不见面。后来忽然承包商出事了,在公安局招行贿的事,说给邓武送了十万,纪检的人遂将邓武双规起来。到后来这事怎么也说不清楚,邓武于是被撤职,并判了八年。我从此再没见到过他。

前一阵子北京一个朋友回长沙了,喊我去吃饭,说也不是他请客,是他一个姓陈做房产的朋友请客。去的地方是一个酒店,正是那陈朋友开的。吃饭时门口一个人影一闪而过,我放下筷子追出门,电梯门叮地一响,却不见了那人。我朋友问我怎么回事。我说好像见到一个熟人。他问是谁。我说好像是邓武。那姓陈的朋友道,哦,邓武呵,可能是他,他在这里当总经理,是我聘来的。我问:在你这里?他出来了?“出来了,我请他做事,帮他一把。他是个好人,就是运气不大好,倒了霉。”原来这朋友开发了这里一片地,建成酒店同商业一条街。他跟邓武兄弟皆是农场里的知青,晓得邓武很冤,想办法把他弄了出来,又有心托他一把,遂请他来管理公司的物业。“他呵,刚一进去,他老婆就跟他把婚离了。”陈朋友又说起邓武的事,“他无所谓,离了就离了,反正他也一天没爱过她。”我说我晓得他何解不爱她。陈朋友道:“是咧,他心里装了另外一个人咧。”

北京回来的朋友一脸讶异,仿佛听人说天书。他当然不认得邓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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