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江哥

亲爱的日子 作者:何立伟


我一位朋友姓蒋,乃刘伶之徒,终日把人泡在酒精里。特点是他不喜欢独饮,喜欢呼朋唤友,举盏邀兴。酒具不是小盅,是喝茶的玻璃杯。举起来,吆喝一句,一口见底,杯子亮一亮。像极工人们抬笨重机器,嗨一声,撬得世界都动起来。那一群酒徒里每每有江哥。

蒋朋友到吃饭时分就四处打电话,他是个怕寂寞的人,总要叫几个人来陪。“一个人呷酒么子味?被窝里打屁,独吞!”这是他的名言。江哥隔蒋朋友一条街,故常被叫到。但凡叫到,必来。说起来江哥的酒量其实比蒋朋友还要大。我见他呷过整整两瓶,没事,只是话多。但是实际上,他只要呷两口,同样也话多。因为呷酒不要钱,他高兴。一高兴,话自然多。一张桌子上,唯他调子最高。说奥巴马,说陈水扁,说金融风暴,说昨夜做按摩,他妈的小姐把他的脚都捏伤了。“哪只脚嗳?”众人就笑他。“莫痞好吧?痞你痞不过老子的来!”他脸一涨就红。江哥是一家公司的副总,亦是业余作家。众人调笑他的时候少,他调笑众人的时候多。“咦呀你讲的话一个错别字都没有。”他总是这样笑别人。笑得肩膀颤颤的。“一个错别字都没有。你好有文化咧!”别人泄了气,喃喃道,晓得你有文化喽,发表文章喽。你不得了。他又笑得肩膀颤颤的,一口把杯子里的酒呷光。起身,自己倒,咣咣咣的又是一满杯。一回我同他说,呷别人的酒,你秀气点好不?他眼一鼓:“呷你的你心疼,呷别人的你也心疼?你心疼你何解也坐在这里呷?”说完他望望蒋朋友,蒋朋友就微微地笑,他喜欢这种热闹。

但凡别人家说事情,比方说买了一双耐克鞋,比方说某同事在公交车上被扒手扒了钱包,江哥必鼓眼暴睛,大声道:咦呀真的呵啧啧啧!说事必有个过程,说到前头他就开始咦呀,说到中间也必咦呀,说到后头就更是咦呀,啧啧啧的啧半天,一副大惊小怪,闻听未闻,天就要塌下来的模样。我将他看来看去,觉得他也不必去医院,且他的天真也未必是故意装的。世界上就有这种人,凡事皆表现出惊愕不置,一粒葵花子掉下来,几可让江河倒流,乾坤崩溃。这种人亦无记性,你同他说过一件事,他咦呀一番,下回另外的人说同样一件事,他亦会同样的咦呀,且咦呀得极认真,仿佛又是闻所未闻。在蒋朋友的所有酒友中,唯他最是贪杯,人前呷到人后,呷光了一瓶又喊再开一瓶。走的时候,基本上是摇摇晃晃,见任何一样东西皆要抚摸一把。

有回呷酒,忽然之间聊起了他的崽,他颈根硬了起来,说他的崽读书了得,从小没让他操过一寸心,小学到中学,中学到大学,无不是年级第一名。后来又读研,再后来又读博。“如今在美国,华尔街的精英都下岗,他四五个公司抢着要。何得了这小畜牲!”那一晚,什么皆不谈,专门就来谈他的小畜牲。我们听得肃然,亦听得惭愧。谈着谈着他吼一句:“咦呀只记得讲话,酒都没呷,小畜牲不要谈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来来来,老子们呷酒呷酒!”

过了一阵,某天晚报副刊上登了一篇文章,署的是江哥的大名,我就看下去,结果看得很感动。因他这篇文章写的是他同他崽的父子情。其中写到他送崽上飞机去美国,笔调有点像朱自清的《背影》,舐犊之情溢于言表。这文章写得很平实,亦很真诚。透过文字我想象江哥写文章的情形,却怎么也想不出来。我脑壳里涌出来的,统是他呷酒调笑别人同鼓眼暴睛咦呀真的呵啧啧啧的模样。我暗叹人有时候是有几副面孔的,有的面孔你瞧得见,有的面孔你想都想不出。

我见到的江哥皆是呷酒的场合,他不呷酒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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