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地理属于情感(5)

一滴水有多深 作者:刘醒龙


 

男人一旦有了对女性身体最美丽地方的深刻体验,自然会惊叹瞎子三福所形容的美妙:性感的乳房确实能让男人眼睛变成五百瓦电灯泡。

在成为男人之前,我曾经盯着瞎子三福追问过几次。每一次问时,他都要我上山爬树,给采些松树上的结晶体。

三福告诉我,这种结晶体就是松香。

三福能拉一手动人的胡琴。没有干部和党员的时候,他还会替人算命。眼睛白得像乒乓球的瞎子,常说我二十岁以前一定可以进城做大事。我已经记不起来,自己喜欢三福,究竟是因为爱听他的胡琴,还是爱听他的恭维,但我从未细想过他为什么要对所有的孩子说类似的话。关于城市的模样,三福有时候会说,九十九个垸子连成一片就成了城市。有时候他又说,城市是将世界上最好的垸子拼在一起。三福还让我给刚从城里来的一个“右派分子”弄过这样的松香。“右派分子”也会拉琴,他拉的琴与三福的胡琴不一样,很像半只葫芦。“右派分子”将它叫做小提琴。他没有像三福那样用松脂作松香。“右派分子”经常收到城市里寄来的钱,他用这些钱到镇上买回各种各样的东西,包括真正的松香。“右派分子”在三福的隔壁住了三年,他们之间很少说话。别人都认为“右派分子”瞧不起瞎子,三福却说他们是在用琴声交谈。“右派分子”在冬天也要到深山里砍柴,我与他在古松下碰过面。他的柴担比我的柴担小,但他没有在一个少年面前害羞。他说他的才能不是力气而是智慧。“右派分子”经常手里捧着一些我们从未见过的东西,一个人站在家门口出神。遇上心情好,他也会将这些城里人用的东西给我们看,并讲给我们听。乡村的人都对“右派分子”夹在红色塑料封皮笔记本中的电车车票感到好奇。“右派分子”从位于汉口六渡桥的家里,到武昌水果湖单位上班时,每天都要买这样的电车车票。“右派分子”说,城里的人,都有一大堆这样的车票。还说城市离不开他,要不了多久就会请他回去。三年后,“右派分子”真的被人请了回去。

三福在“右派分子”离开乡村的前两天同其干了一架。起因是“右派分子”发现三福一个人悄悄地摸进他的屋子,并将一样东西塞进荷包里。“右派分子”于是堵在门口高声叫捉贼。三福不许“右派分子”说自己是贼,循声上前揪住“右派分子”,要撕他的嘴。“右派分子”不晓得老家流传的秘诀:同瞎子打架,千万别让他揪住。一旦被瞎子揪住,要么是他将别人打死,要么别人将他打死,除此之外他是不会松手的。眼看着“右派分子”要吃亏,生产队长赶来了。生产队长威胁说不再让三福“吃五保”了,三福这才松手。生产队长也认为三福拿了“右派分子”的钱或者粮票,三福执意说没拿,但又不肯让别人搜身。三福说不让人搜身时,一双瘦得只剩下几根青筋的手,像吃了朱砂的公鸡的爪子一样颤动着。生产队长不敢拢身,就要“右派分子”自己上去搜。“右派分子”也不敢。最后仍是生产队长想出办法,让人将像五百瓦电灯泡的赤脚医生叫来。赤脚医生往三福的面前一站,三福就变得乖巧无比,任凭一双白白胖胖的手,从荷包里搜出那张我们曾经见过的,从汉口六渡桥到武昌水果湖的一路电车车票。“右派分子”百思不得其解地问,自己屋里什么东西不好,干吗要偷早就作废的电车车票?到这一步时,生气的是生产队长,他大声地警告,不许“右派分子”再说偷呀贼的,不然就要扣发他的基本口粮。生产队长还说,既然这张电车车票已经无用了,那就送给三福。当着大家的面,生产队长让赤脚医生再次伸手将电车车票放回那只荷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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