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你怎么啦?”
“我要睡觉,要睡觉呵……”他迷迷糊糊。
“你疯啦?这里怎么睡?你不要命呵?”
他摇摇头,算是惊醒过来,看了看四周,对风雨和泥泞恨得咬牙切齿:“催命鬼!害人精!臭阎王!我操你八辈子——”
我赶紧说:“猴子,忍着点,起来吧。”
三
队长外号李瞎子,是本地农民,眼睛不太好,经常眯着眼像刚刚睡醒。他其实很有心计,补个箢箕,做张板凳,用胡琴拉一曲采茶调或西湖调,都是无师自通。但他从不当出头鸟,即算对领导不满也是阳奉阴违,即使耍奸取巧也不露痕迹,有时带着我们早早上地,却听任我们打鸟或者挖蛇洞。他装作没看见。
他的缺点是满脑子迷信,一看见坟就要绕着走,挖野坟时也决不动手,说是怕鬼来敲门,怕先人们生气。这样的人当然对科学不感兴趣,一听到我们说起分子式或者光合作用,就一个哈欠放出来,睡着了。
我们只好直接找场长建言。
“科学?”他倒显得很注意,在地头盘腿坐下来。
“种种种,土质情况也不明,肥料供应也不足,不是纯粹浪费劳力吗?这样还想赶上英国美国?”一个女知青放了头炮。
“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广种薄收根本是错误的方针,是好大喜功的左倾盲动主义!”另一位男知青跟上来大扣帽子。
“你们慢点讲。”场长有点慌。
我们七嘴八舌,建议缩短战线,建议注重管护,建议因地制宜,建议广开门路多种经营,养羊啦,养兔啦,养蜂啦,还有自制蜂王浆的生财之道,马尔采夫耕作法,约克夏肥猪,五零一菌肥——我们只差没说到超音速飞机和人造卫星了。
肯定是我们的渊博知识吓坏了他。他眼睛眯成缝,嗯嗯呵呵听了一会儿,最后给我们一人递了一根烟:“你们还真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呵。问题是,你们说得花一样,都搞得成器?都能吹糠见米?”
我们后来才知道,他有一次从外地引进高产蚕豆种,不知为什么到头来连种子钱都没赚到,气得他直骂娘,从此对新事物总是敬而远之。
“场长,你放心吧。我舅舅是农学院教授,你不相信我,总要相信他吧?”
“场长,你不要门缝里看人呵,总得给我们机会吧?”
“场长……”
“好,考虑考虑。”他总算点头了。
不过他还是不大放心。据说他事后对别人说:几个书生还来教我种田?我当田把式的时候他们老娘还没动胎吧?他根本不同意缩短战线——当时大开荒正在他兴头上;也不同意养什么蜂——他觉得蜜糖饱不了肚子。他只是对什么菌肥稍感兴趣。理由是,茅草地太广阔了,要种的作物太多了,全场干部群众再加上牛们猪们,满打满算就五六百个屁眼,根本屙不过来。肥源问题确实一直让他很伤脑筋。
四
造菌肥需要一些基本的条件。可我们连量杯和试管都没有,只能拿瓦钵和面盆来代替,更不要说什么搅拌机和恒温室了。场长破天荒让我们买了两支温度计,打了几个木头架子,就好像割了他的肝肠肚肺。他一天来看两轮,问什么时候可以出肥料。见十多天没动静,老是在试验试验,他有点沉不住气,摸摸钵子和温度计,揭一揭蒸笼盖,显得焦躁不宁。一看他那样子,就知道他恨不得我们今天开工,明天出货,后天就是庄稼嗖嗖嗖往上蹿,玉米棒子大得一筐只能装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