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好的……”队长慌忙点头。
“他下田干活的时候,喜欢喝生水,你们莫让他喝。他热天贪凉,晚上喜欢在禾坪里睡通宵,你们莫让他睡。”
“好的……”队长声音哽塞了。
“他好管闲事,容易得罪人,其实他是豆腐心,糍粑心,是为队上好,为大家好。你们一定要宽待他,莫怪他……”
几位妇女发出抽泣,已经哭成了一片。
二香倒出奇地镇静和硬朗,抹抹头发又提到德成:“……我不恨他,总归是一夜夫妻百日恩吧。等他新人进了门,请你们多劝劝他,还是把弟弟接回去。有个嫂嫂持家,日子会好过一些。”
孩子们围抱着二香,拉扯着她的衣袖:香婶婶,你不要走。你走了,我们会想你的。香婶婶你为什么要走?香婶婶,你还会来看我们吗?……
她蹲下去摸着孩子的脸,“会来的,我会来的。你们在这里要听大人的话,好好地读书,好么?你们不要再气德琪叔叔了,好么?”
“我们再不了!再也不了!你相信我!”
“我们摘杨梅给他!”
“我们抓螃蟹给他玩!”
“我们给他看连环图……”
二香说不出话,失神地抱住孩子们,泪水一涌而出。这泪水不光是感激,还有伤别和依恋。她不知该用什么来感激这些泥猴式的孩子,感激他们神圣的诺言。
她终于还是走了。
她随着挑担的弟弟,沿着清凉的石板路向山口走去。渐渐地,黑影变小了,变小了,成了一个黑点。但到山口的尽头,黑点停住,凝固了很久很久。不知是看不见她在走动,还是她停下来朝这边打望……
黑点也终于没有了,天地恢复了原来的模样,绿色的群山深浅相叠。
十一
话要说回来,我对哑巴并不很熟悉,也不知道他是否有写进文章的必要。这个世界有这么多人,每个人活上几十年,在漫长岁月里只是倏忽一闪。我们能记下多少人?我们又为什么要记下这些人?
何况我们分隔在不同的生活里。
再次进山的时候,我打听德琪,没想到一听到这个名字,人们的脸上便掠过阴云。据说有一次在水利工地上,他一失脚,连人带车翻下坝,车上是几百斤重的麻石……当时已有人发现了险情,已向他发出了大声警告,但他是个聋子,耳朵不管用。
现在,人们不再经常谈到他了,只是在犁滂田的时候,在进榨房的时候,在盖屋或者洗井的时候,才觉得村里少了点什么,才会提到一个日渐陌生的名字。“唉,一个好人。”“做了好事在那里,阎王老爷记得的。”——他们会留下这样一些叹息,然后重新回到自己无暇他顾的忙碌,回到生活中的柴米油盐。
人们倒常常谈起德成,因为他生意越做越大,即便参与走私遭到政府罚款,但还是把胶鞋换成了皮鞋,把摩托换成了二手小汽车。这一天刚好是他新的庄园落成,也是他第三个儿子满周岁的日子。按照乡俗,村里人应该去送礼,还应该凑钱请个戏班子,给他贺一台戏。但直到临近午时,村里除了响起零星鞭炮,还一直没有多少动静。德成感觉到什么,一一上门来邀请乡亲,说他已经准备了几十桌,说他愿意支付贺戏的钱,说他已经与戏班子联系了……大家只需要带一张嘴巴去。
他很高兴我在这里,递上一根过滤嘴烟,又打燃液化气打火机,“嘿嘿,你真是稀客,一定要赏光,来我家吃餐便饭……”
我吸燃烟,但推托时间不凑巧,今天刚好有急事。
又有了唢呐声。那是几个小孩刚拿到糖果,心里一高兴,找来一支唢呐玩耍。他们当然吹不成调,吹得有一声没一声的,高一声低一声的,像没头没脑的惊呼和惨叫。而且那支我有些眼熟的破唢呐,已经铜锈斑驳。
唢呐,唢呐,我又在记忆的沙滩上徘徊。那是昨天还是前天?德琪像个卫士守在我的门口,不准几个小把戏闯进我的住房,怕他们妨碍我读书写字。他走进门,似乎想同我说点什么,见我捧着一本书没理他,便坐在一边守着。不知什么时候,他实在撑不住了,失望地离去,临走前捅捅我,做了些切肉片搓丸子的动作,意思还是不言自明——他希望我过节时去他家做客,我一定得记住。
他是想同我多做些手势的,是爱与外来人交朋友的,我知道。我本来也应该同他多打打手势,哪怕打打音乐节拍或者做一套广播操——那也许能给他解除一点寂寞,让他脸上多一些笑容。
我终究没有那样做。是因为忙?是没什么可谈?还是有点厌倦哑巴过分的殷勤?我现在已经不能那样做了。他化入青山,似乎与我无关,再也不会来搅扰我。
再也不会。
又起山风了,落雾罩了,榨房远远送来撞榨的声音,还有山冲里零零星星的狗吠。门前有一处石堰流水哗哗,总是这样。我越过空明月色又想起了远方。那是在哪里呢?那也是在这个星球上么?霓虹灯下驰过闪亮的轿车,宽阔跑道上腾起巨大的飞机,林立的群楼下涌动着摩肩接踵的人海,到处是人和人……
我要好好地生活。
1981年9月
◇ 最初发表于1981年《人民文学》杂志,后收入小说集《飞过蓝天》等,已译为英文、法文,并改编为电影,由潇湘电影制片厂1983年拍摄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