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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爸(24)

爸爸爸 作者:韩少功


当然,我想象中的石臼里没有积水。但再细想一下,刚下过雨,屋檐水就不该流到那里去吗?于是凉气又从我的脚跟上升,直冲我的后脑。

我一定没有来过这里,绝不可能。我没得过脑膜炎,没患过精神病,脑子还管用。那么眼前的一切也许是在电影里看过?听朋友们说过?或是曾在梦中相遇……我慌慌地回忆着。

更奇怪的是,山民们似乎都认识我。刚才我扎起裤脚探着石头过溪水时,一个汉子挑着两根扎成A字形的杉木从山上下来,见我脚下溜溜滑滑,就从路边瓜地里拔出一根树枝,远远地丢给我,莫名其妙地露出一口黄牙,笑了笑。

“来了?”

“嗯,来了……”

“怕有上十年了吧?”

“十年……”

“到屋里去坐吧,三贵在门前犁秧田。”

他的屋在哪里?三贵又是谁?我糊涂了。

随着我扶杖走上一个坡,一些黑黑的檐瓦在前面升起来。几个人影在地坪中翻打豆荚,连枷摇得叭叭响,几下重,又一下轻,几下重,又一下轻,形成了统一的节拍。他们都赤脚,上衣短短地吊着,露出脐眼和软和的肚皮,裤边松松地搭在胯骨上,看上去随时可能垮落下来。这些人脸上都有棕色的汗釉,釉块的边缘残缺不齐,在日光下一晃,颧骨处就有一小块反光。直到发现他们中的一个走向摇篮开始解怀喂奶,直到发现她们都挂了耳环,我这才知道他们应该是她们——女人。有一位对我睁大了眼。

“这不是马……”

“马眼镜。”另一个提醒她。觉得这个名字好笑,她们都笑了。

“我不姓马,姓黄……”

“改姓了?”

“没改。”

“就是,还是爱逗个耍呵?从哪里来的?”

“当然是县城。”

“真是稀客。梁妹呢?”

“哪个梁妹?”

“你娘子不是姓梁?”

“我那位姓杨。”

“未必是吾记糟了?不会不会,那时候她还说是吾本家哩。吾婆家是三江口的,梁家畲,你晓得的。”

我晓得什么?再说,那个马什么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姓马的怎么又扯出一个姓梁的?……事情有点复杂。我似乎是想去访友,想做点生意,却鬼使神差地来到这里。我不知自己是怎么来的。

这位大嫂丢下连枷,把我引进她家里。门槛极高,极粗重,不知被多少由少到老的人踩踏过,不知被多少代人闲坐过,已经磨得腰中部分微微凹陷,木纹像一圈圈月光在门槛上扩散开来,凝成了一截月光的化石。小娃崽过门槛要靠攀爬,大人须高高地勾起腿,才能艰难地倾着身子拐进去。门内很黑,一切都看不清楚。只有高高的小窗漏下一束光线,划开了潮湿的黑暗。我的瞳孔好半天才适应过来,可以看见满壁烟灰,还有弯梁和吊篓。我坐在一截木墩上——这里奇怪地没有椅子,只有木墩和板凳。

妇人们都叽叽喳喳地挤在门口。喂奶的那位毫不害羞,把另一只长长的奶子掏出来,换到孩子嘴里,冲我笑了笑,而换出的那一只还滴着乳汁。她们都说了些奇怪的话……“小琴……”“不是小琴。”“是吧?”“是小玲。”“哦哦。小玲还在教书吧?”“何事不也来耍耍?”“你们都回了长沙吧?”“是长沙城里还是长沙乡里?”“有娃崽没有?”“一个还是两个?”“小罗有娃崽没有?”“一个还是两个?”“陈志华有娃崽没有?”“一个还是两个?”“熊头呢?找了娘子没有?”“也有娃崽了吧?”“一个还是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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