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着洗着,我望着这个淡蓝色的我,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好像这具身体很陌生,与我没有关系。他是谁?或者说我是谁?这具赤裸裸的肉身有手脚,可以干点什么;有肠胃,要吃点什么;生殖器呢,当然可以繁殖后代。由于很久以前一个精子和一个卵子的巧合,才有了一位祖先。这位祖先与另一位祖先的再巧合,才有了另一个受精卵子,有了世世代代以后一具淡蓝色的身体。作为无数偶然巧合之后的一个受精卵子,他或者我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我蠢头蠢脑地也许想得太多了。
我擦拭着小腿上一道伤疤。这是不久前在足球场上被钉鞋刺伤的,但似乎也不是,而是……一个什么矮子咬的。那是一个雨雾蒙蒙的清早?是在那条窄窄的山道上?他撑着伞过来,被我的目光盯得全身颤抖,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然后跪下,然后叩头,说他再也不敢,再也不敢了。他说二嫂的死与他毫无关系,三阿公的牛也不是他牵走的,熊头被抓入狱更不是出于他的举报。最后,他在一根绳子下反抗,眼球凸得像要掉出来,一嘴咬住了我的小腿,双手揪住绳套,接着又猛地伸开去,在空中抓拉一阵,十个指头最后抠进泥沙。
我不敢想下去,甚至不敢看自己的双手——是否有血腥味和牛绳勒伤的痕迹?是否将成为刑警辨认和展示的物证?
我现在努力断定,我从来没有来过这里,更不认识什么阳矮子。眼前这一团团淡蓝色的光雾,我甚至从未梦见过。
堂屋里还很热闹。有一位老人进来,踩灭了松明子,说他以前托我买过染布的颜料,欠了我两块多钱,现在是来还钱的,还请我明天去他家吃饭。这就同艾八争起来了。艾八说他明天接裁缝,已经砍了肉,已经买了豆腐,明天我毫无疑义该去他家……趁他们还在争执,我悄悄溜出门,浅一脚深一脚上了石板路,想去看看我以前住过的老屋——听艾八说,马眼镜以前就住油榨房后的那间瓦房。
又经过了桐树下,又看见了杂草将要吞灭的破屋。萤虫是破屋的眼风,鸦噪是它的咳嗽,沙沙树叶声是它的低语。我甚至还感到了一股似有似无的酒气。
孩子,回来了么?自己抽椅子坐下吧。吾对你说过的,你要远远地走,远远地走,再也不要回来。
可是,我想着你的酸黄瓜和酸豆角。我自己也学着做过,做不出那个味。
那些糟东西有什么好吃呢?那时候是你们饿,遭孽,一犁拉到头,连田塍上的生蚕豆也剥着吃,才会觉得什么都好吃。
你总是惦记着我们,我知道的。
谁没个出门的时候呢?那是该的。
那次担树桠,我们只担了九担,你记数,总说我们担了十担。
吾不记得了。
你还总是催着我们剃头,说头发和胡须都是吃血的东西,留长了会伤精气。
吾不记得了。
我该早一点来看你的。我没想到,变化会这么大,你走得这么快。
该走了。再活不快成精了么?
阿公,你抽烟么?
小马,喝茶自己去烧吧。
……
我离开了那股酒气,举着将要熄灭的松明子,想着明天早上要干的农活,不时听到脚边的青蛙跳到水田里,摇摇晃晃地回家。但我现在手中没有松明子,我的家也变成了牛房,显得如此生疏和冷冽。我看不清屋里的情景,只听到牛反刍的声音,还有牛粪热烘烘的酸臭涌出门来。几头牛以为是主人来了,有什么好事,头挤头地往外探,撞得木头门栏咔嗒作响。我每走一步,脚步声就从牛房土墙上折回来,一声套着一声,似乎还有一个人在墙那边走,或是在墙里面走——这个人知道我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