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发现她的钟走得很准,便会惊喜一番:“毛佗,对的,钟蛮准呢。”
“是的,很准。”
“一分都不差。”
“是的,不差。”
我甚至也被她感染了,也有了这种追求准确时间的爱好。有时听到广播里的嘟嘟报时声,也会情不自禁地大喊:“十点了,你的钟准不准?”
“对的,蛮准的。”
于是我也觉得很安心。
今天,好像她没有来对钟点。我本应该有所警觉,可我陪着来访的朋友,照例吞吐香烟,照例开开玩笑,照例第一百次地谈谈社会小道消息,再不就对某个熟人的劣行进行一百零一次的嘲讽——好像这样度日就十分有模有样,就与身后的书橱和壁画十分协调,与幺姑收藏纸片和闹钟对时的勤奋也有了什么区别。
朋友留下一堆烟头,走了。我准备睡觉,但觉得还有什么事没做。想一想,原来是屋里太安静了——要是平时,我总能听到幺姑熟睡时轻轻的鼾声。
“幺姑!”
我四下里看看,没有找到她。待我奋力挤开浴室的门,才从窄缝里看到里面满是白腾腾的雾气,凶猛而狰狞地涌出来。
完了,我看见了雾气中的一只手。
医生说她中风,十分危险,催我们大把大把地往医院里砸钱。接下来的中医和西医,大医院和小医院,对这种中风偏瘫都只是摇头,都只说“试一试”。也许我还得去看电线杆上的招贴,找找江湖神医;或者还得去火车站查查车次,准备把她送大城市的医院。那就需要更多的钱。但我翻遍了幺姑的枕下和那只烘箱,没发现存折和现金,只发现一对不知何时留下来的废电池,已经发霉了。还有不知哪位女子抛弃不用的小半瓶雪花膏。除此之外就是纸片和纸包,是一捆捆旧棉絮和一些旧衣服,包括我给她添置的围巾和棉鞋,散发出霉味以及某种老妇人身上特有的枯萎气息。我像是翻遍了她整整神秘的一生,才找到了一只值点钱的金耳环。
记得她厂里那个会计曾对我很有信心地盯过一眼,“是的,她是老工人,也确实当过劳模,我们会补助的,不过——她这些年会没有点积蓄吗?”当时我也被对方盯得有些心虚,似乎自己隐瞒了万贯家财,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我真傻,为什么不同那个戴黑呢帽的婆娘大吵呢?我嘴笨,不会吵,更不擅长要钱,要是换上老黑就好了。那次她陪着幺姑去厂里报销药费,为了两瓶脉通能不能报的问题,唇枪舌剑无人敢挡,吵得厂里天翻地覆。明明是她摔坏了人家的算盘,但她硬说算盘扎伤了她的手,还要找人家赔医疗费。
幺姑曾偷偷向我嘀咕,说同事们借过她的钱,几块或几十块,乃至上百块,借走就没有了,连个说法也没有。我说应该去催一催,问一问。她惊吓得如同要杀她的头,下巴往里缩,嘴唇抽搐,长长地咦了一声:“去不得,去不得。”
又笑了:“丑呵。”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怎么能自私呢?要学焦裕禄呵。”
那是很久以前。是我父亲鼓励她学习焦裕禄的。我还给她读过报上有关焦裕禄以及其他模范人物的报导——在我努力显示自己能够读报的年纪。那时,我只知道幺姑是一个工人,为一个当工人的姑姑骄傲。我不知道她那个工厂那样黑暗,那样狭窄,与想象中的工厂完全不一样,只在湿漉漉的小巷里占用一个旧公馆,有闪闪黄铜门环的黑森森大门,一旦吱吱扭扭张开,就一口把我吞了下去。走廊里垒着一个个横蛮的大货包,随时都有可能垮下来似的,只给昏暗中的男女留下侧身钻挤的空间。被叫做食堂的那间破旧棚子,缩在天井后头的一角,水泥层已经龟裂和剥落,露出了油腻腻的黑土。窗子是用锈铁条钉起来的。案板上有潮乎乎的生肉和生菜味,还有两钵黑黑的东西。我走近才听得嗡的一声,黑色散碎成苍蝇,显露出黑色曾经盖住的两钵米饭。这种钵饭出自蒸笼,因此每一钵饭的硬壳表面还有凹形圆圈,是另外一个钵底压出的,像盖上了一个公事公办的印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