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躲在厕所里大哭了一场。
后来,听说她在乡下还过得不错。
后来,我们谈到她的时候越来越少。
我感激珍姑,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阿婆。我不知道幺姑与她是在什么时候结拜,又出于什么因缘而结拜为手足?这里面是否藏着平淡无奇或惊魂动魄的故事?正如我不知道为什么家乡人总是说祖先是一只蜘蛛,不知道那里的女人名字里为什么大多带有“媭”字,不知道家乡人为什么常常对一切女性统称为“媭”而不区分伦常——有学者说这是原始制度在语言中的遗痕,令我暗暗吃惊与疑惑。
因为幺姑,我才知道有一个珍姑,曾经能舞马弄枪,参加过抗日游击队,当过妇联会长。因为有这个珍姑,我才有机会回到家乡,看到我身上血液的源头。这是一个坐落在小河边的村寨。一幢幢苍黑的木楼两厢突出,正堂后缩,形成口袋形的门庭,据说可以吞吃和威慑妖怪。家家大门上都悬有一块镜片,据说那代表海,代表远祖的发源地,也可镇服阴邪之气。跨入大门时,眼睛好半晌才能适应黑暗,发现神龛赫然耸立在面前,上面供奉着列祖列宗及一些不见于经传的神鬼。
很多木楼都左偏右斜,不似砖房那样挺直端正。似乎木材从山里砍伐来以后,还有生命,还能生长,在一段时间的挣扎之后,已让楼房生长出各个不一的形态,生长出五花八门的表情。这些木楼前常有美丽花朵,红艳艳的牡丹或芍药,砰然击穿了绿色的宁静,却不大被山民们注意。
沿着小河一路下来,两岸经常可以看见山上错错落落的寨子,如停息山头的三两黑蝇,一动也不动。丰沛的河水漫江横涌,下行的篷船飞滑如梭。突然,船两旁的水声变得激烈,水面开了锅一般暴出狂乱水花。不用说,船正在“飙滩”了。船家十分紧张,瞪圆两眼选择水路,把艄的和撑篙的都手脚暴出青筋,互相吼着一些船客不易听懂的行话。水面形成了陡峻坡面,木船简直是在向下俯冲,任大片大片的浪帘扑进船舱,溅湿船客的衣服。但在船家大声呵斥之下,船客暂时不得乱动,也怯怯地不敢叫唤,因为船头正向一个池塘般大小的旋涡撞去。哗的一声,小船居然没有倾覆,而且把旋涡甩到了身后。待耳边水声逐渐敛息,船客们回头一看,不知何时船已过滩,刹那间把苔迹斑斑的孤塔甩下了好几里。
遇到水势更猛的险滩,船老板就必定放空船下滩,请船客们上岸步行一段,这样比较安全。顺着残堤一路走去,船客们可闻采石建桥的叮当声,大概公路不久就要伸入这片群山了。船客们可闻伐木扎排的笃笃声,山民们正准备将黄柏木和楠木一类解成木板放出山去。有时,还可在沙哑的唢呐声中撞见一队少年,各捧一个木盘,盘中有红纸,红纸上或是玉米,或是稻谷,或是一张张铺排齐整的纸钞,却不知是什么意思,在进行何种仪式。
船进入碧透长潭,则水平似镜。前面的两岸青山缓缓拉开,撕出一道越来越宽的天空。而后面的数座屏峰正交相穿插,悄悄把天空剪合。这就叫山门吧。船至门开,船离门合。一座座不动声色的山门,把人引向深深的远方,引向一片绿洲或一片石滩,似乎有一个人曾经在那里久久等待的地方。
船家请船客们抽烟和喝茶。要是你愿意,还可爬进篷舱,钻入船家黑油油的被子里睡上一觉。船家说起同行们捞沙的好收入,说起自己少年时的种种奇遇,还指着右边山头,让我们看边墙。他说他祖爹当年曾经被招募去修墙,当时筑墙一丈可得银一钱二分哩。他说那时候营哨林立,兵丁不论晴雨日夜都要接替传签,沿墙巡视。有一年又闹土匪,游兵每人揣一颗熏烤干制的人心,用以壮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