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姑只得另外去借钱,把钞票塞回烘箱,眼里泪水汪汪。“吾前世没欠你,没亏你,你哪么要这样来磨人呵?菊花姐也来磨吾,四姐也来磨吾,幺姐幺姐,眼下吾也只有你这一个姐姐了,你要磨死了吾,有哪样好哇……”
幺姑也流泪,好像还懂点什么事。
想必她能听懂这些话。
珍姑常说,好几个姊妹都是由她来送终,幺姐的后事也肯定落在她头上。她现在不能扛枪打仗了,也不能下河打鱼和下田种粮了,侍候人的气力还是有的。她就是想受些磨呵。想起以前的患难交情,她不被姊妹们磨一磨,往后的心里如何好受?这些话是她对邻居们说的。她爱串门,爱说笑,口又无遮拦,甚至自己老倌少年时偷女人的丑事,甚至自己当年在游击队里的相好,都曾在她嘴里四下里广播。她说到恨处就骂,说到乐处就笑,走到哪里都是惊天动地。不过,现在她不能常去串门了,她收养了三个孤儿,一个残疾,一点老革命战士的生活津贴全贴补在这里。尤其是把幺姑接下乡来以后,几乎每天都有满满一脚盆沾屎带尿的衣裤需要她洗刷,几乎每天都需要她来帮幺姑翻身,擦身,喂食,喂药,包括抹滑石粉以防肉疮。她累得眼睛都黄了,牙痛得更加厉害,常捂着半边嘴骂老倌。
两个亲儿子着急,只得暗中策划,这一天联系好一条船,突然要把幺姑送走。珍姑得知后脸一沉,把半瓶农药揣在怀里说:“走也则是,吾横直也不想活了。要送就把我也送走,把我们俩姐妹都送到火葬场去。”
老二气得直揪头发,拔腿冲走,住在朋友家好几个月没有回来。
老大两口子斗不过亲娘,但他们爱动心思,便设法让她省些气力。他们终于想起一个办法:在幺姑的床板中部挖一个洞,对垫褥也依样改造。洞上加一活盖,洞下接一尿盆。这样,只要床上的人能及时扯去活盖,将尖尖臀部挪入位置,就能顺利地排便了。
幺姑似乎对那个洞颇为不满,一到内急之时,总是眼珠朝四下一轮,毫不犹豫地照样拉在床上,宣告阴谋对她无效。
老大两口子继续改进工艺,把床榻索性改造成栏垫。这样做的好处,一是通风透气,免得病人生肉疮,二是容易清扫,不论病人如何乱拉,屎尿大多滑下栏垫,落入床下的草木灰,侍者事后只消将草木灰清扫出去便是。至于被褥,当然也得相应改造,变成比较厚实一些的开裆裤。
这样做像是养猪,对病人不大恭敬,不过细想之下又有什么别的办法?
改进还在继续。比方说,把病人头发全部剃光,是怕头发里生虱子。用木槽代替瓷碗,是怕病人打破碗以后用瓷片割伤身体。这些新办法都颇为有效,不仅减少了屋里的臭味,而且幺姑的肉疮渐渐结痂,生出粉红色的新肉。接下来,她饭量增加了,身体也胖了些。但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她精力也更充沛。为了满足一个聋子的耳朵,她经常更加猛烈地捶击床沿,更加响亮地叫喊:“毛佗——”她盯着屋梁呼唤,“毛佗,你来呵——我看见你了,你想躲我是不行的——”
她把乡政府的一个干部总是当作了城里的我。那后生下户来检查外来人口,来慰问当年的革命老战士,曾穿过她的房,被她一眼看见,就确认是毛佗不疑。还责怪珍姑存心把毛佗藏起来,不让她知道。
她显出一种兴奋,发出一种不无娇气的哼哼,渐渐又转为咬牙切齿的辱骂和控诉:“……你们这些没天良的,去找毛佗来呵。他躲在外面做什么?你们告诉他,我要吃药,要吃药呢。他去想点办法呀。他读了书的人,是个会想办法的人呀。你们要他到上海去,到北京去,去找呀。我要吃药,人有病就要吃药,不然就会有矛盾呵。我头晕呵,要吃药呀,你们怎么不给我药呢?你们去找他来,要他不要舍不得钱,不要太小气,去帮我找药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