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刚在柏林听了一场音乐会。去之前,柏林的朋友兴奋地告诉我,这音乐会是在最有意思的东柏林厂房区举行的,演奏家们是德国最著名的现代室内乐团音乐家。现代室内乐团的音乐会总是人满为患,由于他们精湛的演奏技术和对乐曲的选择,不仅使现代音乐深入德国社会,而且乐团有很高的国际声誉。我最近在巴黎也看到了他们的演出,观众爆满。这日傍晚六点多钟,我们乘出租到了河边,准备乘船去东柏林。结果乘船去看演出的人太多,船舱满,我们被拦在岸上,指示去乘大公共汽车。大公共汽车是专为观众准备的,我们上车,车大约走了四十分钟后,到了东柏林一个偏僻的地方,下车,外面是雪雨交加。进到厂房一看,嚯,我以为我是到了什么地方,闹了半天又回到798了!
那是和北京798厂房区的厂房长得一样的大型德国式厂房。但应该说798的大厂房不过是它的儿孙,因为都是出自东德建筑家,而这是原装。我赶紧拍照,好登在北京杂志上让人看看怎么保护旧厂房。
几乎所有的大机器都在厂房里原地站着,成了装饰,而音乐会就是在厂房的空地中,完全不用搭台,也没有明显的音响设备。观众围了一个大圆形坐着,音乐家是在观众席的圆形之外和厂房的楼梯或高台上,把观众围起来。
音乐会开始了。先是一群小提琴演奏家让小提琴发出像蜜蜂飞舞似的哼鸣,然后是一群音乐家手里拿着什么奇怪的工具,让他们发出机器的压榨声,吱吱嗒嗒响个不停。然后是铜管乐来模仿重金属的轰响,似乎工厂里哪个角落的大机器正在启动。所有奇怪的特质乐器或者是传统乐器都在模仿工业音响,比如当音乐家们拿着大管子挥舞,全场就充满了连绵起伏的声波振动。一会儿音乐家们又抱出一对大葫芦来吹,葫芦上开了孔,像是中国的埙,但是那么多的大葫芦吹的不是天籁之声,而是水管子堵塞般的声音。音乐家们不断地抱出奇怪的乐器来,弄出各种声波——有时像工厂中的种种噪音,有时又像是电子音乐。一些铁棍子抡一抡就发出长音,环绕在工厂的空间中,又被四周的铁柱弹回来,如同那工厂里回绕的铃声,音乐家们敲敲铁棍子,叮叮咚咚,好像我们走进了修理车间。这些工厂里的东西和声音,经过改造,经过处理,经过声音结构的安排,变得神秘起来了。一个多小时,我就等于是在细细欣赏工厂区的噪音,一会儿是小型机器车间的敲打,一会儿是在重型机械车间的轰鸣,一会儿是锅炉房的蒸汽声,一会儿是供暖的发电声,一会儿是精密仪器细微的挪动声。音乐家们忙来忙去地换乐器,还不停地变换队形,否则观众就睡着了。至少我们不仅听噪音还可以看着他们那些奇怪的乐器好奇,并欣赏他们走动时候的从容。
从音乐会一开始,厂房里的暖气就关了,观众越坐越冷,但是噪音开始变化少了,似乎作曲家是看着表来填充时间,五分钟嗡嗡声,五分钟嗒嗒声,哪怕出了人命,也不减少振动的次数。我们用大衣把自己裹得严丝合缝的,等待奇迹。很多现代作曲家的问题就在于不知道自己的局限,见好不收。奇怪的乐器不停地出现了一个多小时了,噪音已经不令人惊奇了。好不容易,一群音乐家吹着喇叭出来了,声音震天,夹着大鼓的敲击,声调不齐地边吹边走,像是山里出来的一群去祭祀的人。作曲家用这种不齐的声调造成了更大的噪音,绝对和我住的厂房区里那些巨大的电锯声音有一拼。我想,天呀,我在北京听我邻居工厂的噪音还没听够,又专门飞到柏林来,冒着风雨来为噪音鼓掌!
音乐会结束,观众虽然心里叫苦,但还是为了现代乐团而欢呼。他们是世界一流的演奏家,没有他们的演奏,这些噪音不可能被人接受五分钟以上。
尽管大家都觉得那作曲家没把噪音玩儿得尽善尽美,但毕竟德国的文化部长也是在观众席里忍受了两个小时的噪音和寒冷,一直听完,跟着鼓完掌,才冒着雨雪回家了。
可见旧工厂可以提供给我们现代的城市生活多少新鲜的灵感。旧厂房可以是最时髦的文化场所,旧机器是最好的室内装饰品,工厂的工具能启发音乐家创作新乐器,工厂的声音能启发音乐家创造新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