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有很多家长要带着孩子去学钢琴,我的一个朋友把带着女儿去学钢琴当成每星期最幸福的一天。钢琴是一个巨大的音乐动物,坐在它的面前,好像天下所有的声音都包括在里面,手一动,谁都感觉是音乐家。那么多的音随你按,怎么按都是和声,有的叫不协和和声,有的叫协和和声。
有个朋友问我什么是协和的和声?我叮叮咚咚弹了几声,突然想给她另外一种解释:
协和和声最受小康家庭欢迎:叮咚叮咚,太阳照进来,妈妈看着孩子笑,想象着家里要出天才,爸爸和妈妈也不吵架了,夫唱妇随,人们把幸福生活比作和声的时候,都指的是协和和声。
协和和声也受恋人们的欢迎:叮咚叮咚,太阳在头上,四目对望,怎么看怎么顺眼,想象着一生的幸福未来。人们把幸福爱情比作和声的时候,也指的是协和和声。
在音乐上,什么是协和和声呢?它们叫三和弦,简易的首调唱法是:do,mi,so,或者是:la,do,mi。
把这些音符变成人的话,它们之间的协和关系可以有个最简单的解释:谁也别碰谁,保持距离!
我小的时候,每次要发言都非常尴尬,因为说话的声音太小,谁也听不见。后来好不容易把说话的声音练大了,到了英国,一张嘴就被周围的人瞪眼,嫌我说话声音大,这么一吓,我的声音又变小了。然后又回到北京,发现周围的朋友说话的声音还是挺大的。
音乐里有一种重音符号,是用来强调演奏力度的,长的是这样的:>或者>,当这种符号出现时,演奏者就要加强那个音符的力度,哐哐哐!
大声说话和加重说话语气,要么是领导人和政治家的训练,要么就是农民在地里干活不嚷不行。
住在城里,到处是污染,一张嘴就累了,什么样的说话力度正合适呢?
听法国情歌,基本上不是唱是念。朋友问我:为什么中国人不喜欢这么耳语似的念歌儿?我想了半天,唯一的解释是:也许咱们这儿污染得还不够!
我看着朋友的女儿练钢琴,想到别的事情:弹钢琴要讲指法,根据正确的指法演奏,手指的动作不会显得笨拙,不会有那些难堪的翻越手指的动作。
这种给手指制定行动路线的传统,基本上是不相信人类能够天生有顺畅的动作。一旦人类要活动,首先就是用非常难堪和容易的方法去体现自己的要求,而不是先选择美丽的姿态。寻找姿态的要求都是在满足了起码需要之后才渐渐产生的,欲望得到越多满足的人会越注意手法和姿态。你不信走在大街上看,多少人一边着急地在街上走,一边往地上吐痰,一边用手挖鼻孔,一边嘬牙花子,一边大声地打手机……这都是人类最基本的生存姿态。只有让他们祖祖辈辈都被文明烧烤了之后,这些姿态才能渐渐被改良。能在一无所有的状态下被训练出漂亮生存姿态的,只有动物和音乐家。
我们现在喜欢说,跟上时代的步伐!就像是行军,要踩上前面人的后脚跟儿。比如我看北京的那些卖房广告,就比着找时代感。越那么走正步似的吹嘘,越让人不想买。音乐中有后拍,就是强拍后面的那一拍,比如4/4中的第二和第四拍,4/2中的第二个半拍和第四个半拍……简单地说,如果你和大家一起做一个动作,你的动作比大家慢一下,那一下就是在后拍上。这么说吧,所有没赶上点儿的都是后拍。黑人音乐中全是后拍,所以听着就让人想扭,我也很少从我的那些黑人朋友嘴里听到赶时髦的话,好像他们不紧不慢的,反让全世界都赶他们的时髦——从音乐到体育。看来后拍的魅力无穷,我们不能不重视,闹不好就是最有时代感的,比如创新,变性,视觉革命……都是后拍行为。所以别干什么事都想着踩到点儿上,让一步,错开一点儿,喘口气,踩后拍,过程和结果就会手舞足蹈。
在音乐里,有一种表情记号叫连线:半圆的弧形罩在音符的上面,凡是被罩着的音符都属于一个句子,要一气呵成地演奏出来。
这一气呵成,是演奏者心里的动作,而手下的动作对外行者来说几乎看不到,只要演奏者心里有了这个连线,出来的音乐就是连接着的。这是人类最抽象的达到目的的手法——不靠物件,也不靠合同,而是一条在纸上和脑子里划过的弧线。尤其当最低音与最高音上面有一条弧线时,演奏者完全是大臂带小臂,在空中划一个弧线形,弹下去,天涯海角两端的音就在听觉上连到一起了。
在生活中,谁都希望可以把起点和终点之间先划一个弧线,让它们漂亮地连接起来,渴望知道手起手落的结果。但对命运划弧线不太容易,但是对盖房子,建筑城市,艺术创作等等,划弧线的本事是必须的。比如改动一个古老的城市,手起手落的地方都得找准了,最怕手抬起来了,在空中晃悠半天不知道落在哪儿,最后“哐”掉在一个脏音符里——就给世界添了一堆难看的建筑。钢琴演奏也最忌讳张牙舞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