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相信,生命的本相,不在表层,而是在极深极深的内里。
它不常显露,是很难用语言文字去清楚形容的质素,我们只能偶尔透过直觉去感知它的存在,像是从灵魂深处隐约传来的呼唤。
总是在无法预知的时刻——或是从书页间的一个段落,或是在人生长路上的一处转折,那感动忽然来临,我们心中霎时充满了可能是伴随着刺痛的狂喜,也可能是一种神圣而又甘美得无法言传的战栗。恍如有种悲悯从高处对我们俯视,又恍如重逢那消逝已久的美好世界,那生命最初始的对一切美好事物似曾相识的乡愁。
是相对忘言,是很可能一说即错的邂逅。
因为,这感知的“直觉”,也是种很难去界定的东西。我们只知道它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只能被激发,却不能去刻意培养,更不会随着年龄与知识的累积而增长。
它是“初心”,是上苍分配给每一个个体的天赋,是让我们在恰当的时刻能够短暂地参透天机的触角;有人得到的多,有人得到的少,有人参透的范围很深很广,有人却只分得一处小小的角落。
我想,我是属于后者。
然而,即使仅只有一处小小的角落,我也常在那难得的时刻突然来临时慌乱得不知所措,更不会用言语去清楚形容,非得等到时间慢慢过去,等到自己逐渐安静下来之后,我才可能在灯下用文字来试着为那些已经消逝了的光影造像。
我多么希望,在不断地衡量、判断与取舍之后,能够找到一种最精确的方式来表达出这种感动,以及我对于能拥有这种感动的生命的珍惜。
这就是我所有的诗以及散文的创作动机。
上面的这篇序文,写于一九九七年的春末夏初,原是为了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席慕蓉自选集》所用的。
那套选集一共有四册,全部内容约有一百万字,包含一册诗集,三册散文集。
《我的家在高原上》就在其中,也就是现在这本《追寻梦土》。
这本书里收录的是与蒙古高原有关的文字,以一九八九年的夏天作为关键点,有的诉说在这之前从未见得原乡的迷惑和彷徨,还有的是在这之后,终于见着原乡的喜悦和忧伤。
而如今,已经是二○○八年的冬天了。
北京的作家出版社愿意将这本旧作重新出版,并且与我的另一本新书《蒙文课》同时推出。
《蒙文课》这本书另有新序,而且早已全部校对完毕,寄回去给作家出版社了。
今天晚上才开始来校对这本《追寻梦土》,在灯下将旧作一篇又一篇地慢慢审阅过去,心中颇有感触,很想要在这里再多说几句话。
常听有人说:“悔其少作。”
那意思大概是年少的作品无论从哪一方面看都会觉得拙劣和单薄,怕因此坏了自己在创作上的名声吧。
可是,对我来说,却不完全是这样。
譬如在这本书里,最早的两篇如《无边的回忆》和《旧日的故事》,还是我在欧洲留学的时候写的,应该是一九六九年,新婚不久,从海外投稿回台湾,发表在当时的中央副刊上,离现在已快有四十年了。
四十年后再来读这些文字,是觉得颇为芜杂冗长,可是,也不想去修改它。因为,对我来说,这是一份珍贵的纪录。
它记录下我的“初心”。
原来,从那样年轻,那样早,那样远的岁月里,我就已经开始在寻找自己的“位置”了,几乎是生命自身的一种本能的寻求。
人类学家说,一个远离族群的人,在内心深处所有的惶惑与不安都是因为无法找到他自己原本应该有的“位置”。
这个“位置”,属于精神上的成分要远大于实质上的成分。
但是,它却又必须碰触到真实的时空才能显现出来。
在《追寻梦土》与《蒙文课》这两本书里,记录的是一个天涯游子如何面对自己的原乡,以及因之而起的种种触动和转变,更深深受到游牧文化的吸引,十几年间,逐渐从个人的乡愁转为对文化的探寻。
由于封面上的作者署名是“席慕蓉”,所以,读者当然可以认为,这只是我一个人的经历而已。
可是,在这条长路上逐日前行,我越来越明白,在这两本书里,作者的名字只不过是个代名词。书中的文字所呈现的,并不是一个人的大半生,而是许许多多人的故事。
是的,我是慢慢发现的,在这条长路上,原来以为只是属于我个人的寻求,其实也是许许多多族人对原乡美好大地的寻求啊!
“初心”仍在,并且不只是在我一个人的心里而已,能与众人分享这路途上的悲喜,是我年轻时从来不曾料想到的幸福。
写于二○○八年十二月十七日
附注:这两本书中大部分的相片都是我拍摄的,因此只加注了拍摄的时间与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