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潜藏在我们心中的那些不能自觉的煎熬与渴求,有时候会转化成黑夜里的梦境。
多少年来,梦中常有这样一个段落——一片空空旷旷的草原上,有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小女孩在往前奔跑……
见到她之后,才知道,即使是梦境,有一天也可能会以不同的方式在生命中实现。
那是在我千里迢迢,坐了飞机再转火车又搭乘汽车和吉普车,终于抵达家门的第一天。
所有从古老的年月里传了下来,当一个远方游子回到家乡时所必须要遵照的那些规矩和仪式,都已经一一举行过了。然后叩见了我的年近七十的老堂兄,向他敬了酒也喝了他给我的酒,在桌前坐了下来,见过了我的几个侄子和侄媳妇,还有许多朋友和邻居。一屋子的人都顺着长幼尊卑的秩序,举起杯子各自说过了欢迎和祝福的话,奶茶已经上过三道,奶子酒也添满了三次,敬酒歌唱了一首又一首,大家都有了一种微醺的感觉,开始慢慢叙过家常。四十年的时光在说了出来和始终没说出来的话语里,逐渐有了一层模糊的轮廓。哭也哭过了,笑也笑过了,我的眼睛不由得地开始往门外望去。
门是敞开的,窗户也是,在门窗之外,是那一大片发亮的绿色草原。天空蓝得令人无法置信,云彩朵朵,顺序从眼前轻轻飞过。
我不禁说出了那等待已久的盼望:
“我可不可以出去走一走?”
“当然可以!这是你自己的家,你现在已经回到家了,喜欢去做什么都可以!”
一屋子的人抢着回答我,并且都笑了起来。是啊!我已经回到家了,这是我自己的家,当然可以去随处走走看看,怎么还这样拘泥生疏得像个客人一样呢?
一走出门,整片辽阔大地马上全部涌进眼帘。一个人的视野可以这样无边无际无穷无尽,实在是种新奇得令人无法言传的经验。
草原上毫无阻挡,我不但可以看得极远,并且连风吹草动远远近近任何的细节都一览无遗。我甚至可以看到来时的方向,在那座不知道隔了多少距离的山丘上,正有人骑着一匹深色的马向更远处疾驰。那人背对着我们,穿着蓝色袍子,腰间扎着一条红腰带。那点红色,和整个草原的绿色比起来,只占着像一大块地毯上有一点像针尖的针芒那样大小的面积,并且还越去越小,可是依旧清清楚楚地闪动着。
草原这么大,我该从哪一边开始呢?
在我左前方的草地似乎太过平坦,要一直到了地平线的尽头才有些起伏的山丘。右前方的草地感觉上好像丘陵比较靠近,稍远处的山坡还长着几棵大树。那么,就先往右边走过去看一看罢。
等待了许久的这一刻终于来到眼前。
我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一步一步地踩在自己家门前的草原上,每一步都踩到了青青的草,也都踩到了草下的大地。
风和日丽,周遭笑语喧哗,而我心中忽空忽满,波涛起伏不定。这么多年以来的愿望实现起来好像万般艰难,而在实现了的这一刻,却又好像一件非常简单和轻易的事——我只需要一步一步地走过去就是了。
我走在自己的梦土上,悲欣交集。
有五六个人陪着我,一步一步地,终于来到了第一座隆起的山丘前,走到顶上之后,不禁被更辽阔的景色震慑住了。
我举起了相机,可是怎么样也没有办法把草原的那种气势放进去。果然如林东生告诉过我的一样,没有任何一种摄影器材可以把草原的辽阔拍出来,身临其境之后,才算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哑然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