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正午,在新疆的戈壁滩上只剩下酷热君临一切。
我们的越野车就像是一只干渴的小甲虫,正脚步蹒跚地沿着塔里木盆地的边缘往前缓缓爬行。车窗外是我从来也没见过的奇异风景!一片荒寂大地无边无际,寸草不生的岩砾间满是些黑色的巨大石块,虽然已经被风沙侵蚀得千疮百孔,却依旧矗立,并且像漩涡一般地往四周延伸分散,远远望去仿佛是置身于干涸的海底,又像是超现实画家笔下所描绘的世界的尽头。
而酷热实在逼人,不仅从外面煎烤,就连身体最里面的血管都开始燃烧起来,让我坐立不安。
巴岱先生从前座回过头来向我说:
“热吧?再忍耐一下就好了,到前面的绿洲就会好多了。”
巴岱先生是世居新疆的土尔扈特蒙族人中的长者。他精通蒙文、维吾尔文、哈萨克文和汉文,不但同时用这四种文字来写作,并且更用尽心力来维护这一块土地上的珍贵文化。我对这位长者仰慕已久,这次能够和海北一起来新疆拜看他,并且在此刻能够与他同行,实在是我求之不得的机缘,总该表现得好一点才对。所以,我赶快坐正了回答:
“还好!还不算太热。”
海北却在旁边取笑我了:
“你当然不能叫热!不是还立志要去横越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吗?”
是啊!我的丈夫是知道我的。塔克拉玛干、楼兰、罗布泊都是我的梦!是从小就刻在心上的名字!是只要稍微碰触就会隐隐作痛的渴望!要怎么样才能让别人和自己都可以明白?那是一种悲喜交缠却又无从解释的诱惑和牵绊啊!
巴岱先生忽然问我:
“你知道塔克拉玛干这个名字的意思吗?”
我不知道。但是海北说他知道,去年,他曾经从甘肃进去过,向导说这个名字是“死亡之海”,也有人说直译应该就是“无法生还之地”的意思。
巴岱先生却说:
“解释有很多种,每个民族都说这是用他们自己的文字起的名字。我倒是比较喜欢维吾尔文里的一种翻译,说‘塔克拉玛干’的意思就是‘故居’。”
我的心在猛然间翻腾惊动了起来,原来谜底就藏在这里,这是多么贴切的名字!
今日荒寂绝灭的死亡沙漠原是先民的故居,是几千年前水草丰美的快乐家园,是每个人心中难以舍弃的繁华旧梦,是当一代又一代、一步又一步地终于陷入了绝境之时依然坚持着的记忆;因此,才会给今天的我们留下了这一种在心里和梦里都反复出现的乡愁了罢。
故居,塔克拉玛干,在回首之时呼唤着的名字。此刻的我在发声的同时才恍然了悟,我与千年之前的女子一样,正走在同样的一条长路上。
有个念头忽然从心中一闪而过,那么,会不会也终于有那样的一天?
几百几千或者几万年之后,会不会终于有那样的一天?仅存的人类终于只好移居到另外的星球上去,在回首之时,他们含泪轻轻呼唤着那荒凉而又寂静的地球——别了,塔克拉玛干,我们的故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