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世初突然想起他那年轻的做泥瓦匠的父亲跪在他惊慌的母亲面前时的情景。那个小泥瓦匠的狼狈让他说不出是高兴还是伤感。但他怎么也无法理解,在他把母亲糟蹋了之后,外公外婆怎么突发奇想地要把母亲许配给他呢?对于上一辈人的故事以及种种纠葛,方世初是无法从情理和逻辑上去推测的,他只感到突然,从母亲生活的开始,到母亲的死,都让他感到突然。连母亲的一生似乎也变得突然了。不过,就像那个老人的预言,早先父亲对母亲还真是好。这一点在方世初出生之后,逐渐长大懂事之后也看到了。父亲对母亲充满了感激之情,他好像一直在报答她。在那个年代,母亲一句话就可让这个一身跳蚤的家伙去牢里蹲上几年。方世初的出生,让方友松的眼睛终于亮了,也给他带来了意外的惊喜。他没想到自己也会有一个儿子,他从外面回来一眼看见一团红色的东西在晃动,似曾相识,仿佛在哪儿见过,他笑着骂了起来:“哈哈,这是个啥玩意儿啊?”女人把方世初踢腾的两条腿分开,让他看,他就看见了那玩意儿了,那是方世初身体上极小的一部分,夹在两条腿当中,像铃铛一样。
他又笑着骂了一句:“就这么个玩意儿啊!”
方友松那年才十八岁,十八岁就当了爹。
方世初出生的那个年代,黄龙洲还很穷。方家又是村子里的外来户,小门小姓,还常受黄姓人家欺负,他们不想让自己的锅里有人突然伸进几双筷子来。方友松在一九八一年进城,也是被逼出来的。村里第一次分责任田黄姓人家竟不肯分给他。一个农人连地也没得种了,也就只能去没地种的城里混口饭吃。方友松最初没别的本事,就在码头上背脚。方世初还记得父亲走的那天,娘把饭菜端上桌,给父亲倒上酒后,就坐着,筷子拿起来,又放下了。他那时才四岁多呢,就看得出娘心情不好。四岁多的孩子能看出个啥呢,可他偏偏看出来了。娘吃不下饭。娘不吃,他也不吃,就那么定定地望着娘。娘再一次拿起筷子,给他夹了一筷子菜,又给自己夹了一筷子菜,但嚼得很慢,咽了很久才咽下去。父亲看了娘一眼,放下酒杯问:“你怎么了,秋月?”
娘把脸背过去了。过了好一阵娘又转过脸来说:“他爹,你能不能再想想别的法子?”
父亲把头坚决地摇了摇:“我已经拿定主意了,你什么也别说了。”
娘果然就什么也不说了,默默地咽下一小碗米饭,就钻进了里边的房里。方世初毕竟还太小,听不懂父母亲在说些什么,他不爱言语,对大人的事从来不问,但什么事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是个懂事的孩子,一放下饭碗就钻进了娘的怀里,依偎着她。娘穿针引线,正在缝一块旧帆布。那帆布早先是黄的,现在已经发黄而略显黑色了,想是渗透了人的汗水又在岁月中沉浸得太久了。有一块地方磨得又薄又亮。娘正给这快要磨穿了的地方打一块补丁。方世初认出来了,娘缝的,是码头上的脚夫背脚时的垫肩布。
这块垫肩布究竟是谁留下来的,方世初就不知道了。
方友松去了北门渡口,每个月回来一次。每次回来,这家里就像是一个节日,大包小包地装满许多东西,吃的,穿的,本子,笔,还有钱。钱都皱皱巴巴的,很脏,每一张都是从方友松贴胸的口袋里掏出来的,带着他身上的汗腥味。他把每一张票子在膝头上抹平了,用指头沾上口水,一五一十地数给娘。这个时候的方友松脸被油灯照得泛着红光,那刮过的双颊露着青色的胡子茬,肩膀朝一边歪着,仿佛肩负着某种神圣的使命。
这是一个感人的丈夫形象,也是一个感人的父亲形象,是方世初心中的父亲,周身散发出一股强大而温暖的气息,把娘,把他,把这个家都如包裹一样地笼罩在里面了。而现在……他已经无法在方友松的身上嗅到一丝父亲的气息了,方友松浑身都是让他感到陌生异样的气味,还有什么比儿子对父亲的感觉最直接最真实呢。方世初现在看不清他了。越是看不清方世初又越是想要看清楚。
方世初把外套脱了,太阳把他的背照得滚烫滚烫的,微微出了一身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