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世初想起了娘。娘一开始也和所有的乡下妇女一样对城市充满了好奇。娘也爱看个热闹。每次在码头上看过父亲之后,娘就牵着他的手到大街上去逛逛。娘打扮得很漂亮,头上挽着蓝布碎花的头巾,穿一身蜡染的棉布衣裤,脸是圆圆的,月亮样的,一笑起来特妩媚。那时娘还年轻,在乡下可真是一个让人掉魂的美人儿。一堆城里人围着橱窗看,也不知看什么,娘也挤进去看。忽然飘出一股难闻的气味。是谁放了个屁。所有的城里人,男的女的都把眼球儿朝娘盯着了,好像只有乡下女人才会放屁。娘被盯得臊红了脸,赶紧退了出来,后面却传来阴阳怪气的一声,说那个屁“听口音也是乡下的嘛”,娘拽着方世初的手已经如逃也似的了。
娘后来就很少进城了。娘最后一次进城是方世初在云梦一中念初一时,娘想他,就到一中来看他。娘却被传达室看门的老头儿拦住了,连传达室的门也没让进。老头儿跟轰一个苍蝇似的轰她走,“去去去,到外边找公共厕所去。”老头儿误以她是个找厕所的乡下女人。娘也是有些内急,一个女人走了那么远的路,就是不急也有些急了。娘隔着门向老头儿苦苦哀求,把方世初的名字也告诉了他,告诉他自己的儿子也在这所中学里念书。可娘却把方世初的班级弄错了。
市一中太大,光一年级就有十多个班。可就是再多,老头儿只要认真核对还是能够找到方世初这三个字的。老头儿就是不找,他犯不着和一个乡下女人那么认真。老头儿只随便翻了翻花名册,没在她报的那个班里翻出方世初这个名字,老头儿就以为这狡猾的乡下女人是在撒谎了。女人天生爱撒谎,乡下女人尤其爱撒谎。老头儿轰她的手势就更凌厉了,仿佛不再是轰一只苍蝇而是在轰一头乡下老母猪,老头儿唾沫星子四溅:“去去去,我们学校里没一个乡下学生!”
娘就只能站在校门口的滚烫的太阳底下,忍着,挨着,傻傻地愣着,一双手捧在自己的小肚子上,喃喃地说着谁也听不清的话。终于挨到下课铃响了,娘的目光穿透了汗水和泪水,在涌动的无数孩子中,一眼捕捉到了她的儿子。她那老实得跟面团儿似的儿子,正被四五个男孩子又推又搡的,就在方世初眼看就要被他们打翻在地的那一刻,她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怪叫,像是一只野兽在怒吼,又不知哪里来那么大的力气,一下子就把传达室的门撞开了,那个想要把她阻挡住的老头儿,刚把一双手张开就被她轰地一下撞翻在地。娘那时是一股洪流,一团火焰,一头母性的类人猿,直奔她的儿子,娘呼啦呼啦几下就把几个压在儿子身上的城里孩子跟掀稻草个子似的掀开了。她把儿子搂在怀里,使劲一搂,一个乡下女人所有的悲愤让方世初全部感觉到了。
“咱们不念这个书了,走!咱们不念了……”
娘一边喊一边嚎啕大哭,但她的两条腿刚一迈开,水泥地面上就淌下了一汪浑黄的污水。当所有的人都嗅到了那异样的味道时,同时也看到了一个乡下女人的裤裆湿了。有几个女孩纷纷捂住了自己的鼻子。刚才还把方世初按在地上的那几个男孩惊喜万分地叫了起来:
“啊,乡下女人尿裤子了!”
“方世初他娘尿裤子了!……”
这时班长薛城一阵风似的卷过来,啪啪啪,像在放鞭,给了那几个男生一人一耳光。在一片混战中方世初被娘拽着手腕子踉踉跄跄地跑出了校园,一路狂奔着奔向了北门渡口,好几次差点被汽车撞到,又在司机的呵斥中继续狂奔。一班轮渡刚好开走。母子俩只好坐在方友松早些年背脚的码头上等着第二班轮渡。娘的发髻都跑散了,被风吹起又久久地萦绕在头上,宛如一团乌云把她笼罩了。但娘不再哭,泪水已被她自己跑出来的风吹干,脸上的泪痕和干涸了的鼻涕纵横交错。这是方世初第一次看见娘这样丑,还这样不干不净。娘尿湿了的裤裆让方世初也觉得是奇耻大辱。他突然不想跟娘一块回去了,他想去建筑工地上找父亲。可娘的手很有力,娘的手肯定有什么在操纵,否则不会这么有力的。方世初怎么也挣不开,他感到自己的一生都被娘拽住了……
就在第二班轮渡快要开了时,班长薛城和班主任老师邹含之追来了。邹含之一口一声地叫着嫂子,要龙秋月把方世初留下来继续念书。龙秋月还是紧紧抓着儿子不放,汽笛一声催着一声,直到船快要开了她还是没放。邹含之便让薛城先回去,自己跟着上了轮渡。轮渡开到北湖沿像开了一个世纪,龙秋月这才放了儿子。到了北湖沿就等于回到了乡下,她回到乡下了,就不再怕什么了。她现在如果想要撒尿,随便往哪片庄稼地里一走,把裤子一解就解决了。可是她却缓缓地跪在地上了,她声泪俱下地叫了一声:“邹老师,你就把世初当做你的亲生儿子吧,他是生错了人家啊,他不该生在乡下啊。”
方世初揉了揉通红的眼睛,他以为邹老师只是会把母亲搀起来,他却眼睁睁地看着邹老师也跪下了。他不敢相信,可那是真的。他听见邹含之说:“嫂子,我们是平等的,你要不起来,我就一直陪着你跪下去。”
邹含之跪下去的那一瞬间在方世初后来的回忆中变得缓慢了,这是他少年时代保留下来的最完好无损的记忆,它带给方世初的不是瞬间的感动而是永远的影响。它就像固定在他的心坎上了,成了心脏的一部分。而小姑娘薛城在欺侮他的孩子脸上扇出的那几声响亮的耳光,他没忘,但也并没有什么快感,快感被薛城自己享受了。一个强者在保护一个弱者时,是会为自己的强大而痛快淋漓的。方世初当然也忘不了第一个叫自己乡巴佬的不是别人,就是她,薛城。一直到今天,她那种居高临下地跟他说话的口气,还是丝毫没改,哪怕是求人,她那神情中也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了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这让方世初实在受不了,却又摆脱不了她的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