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友松一下子有些泄气了,感到没劲透了。
这时候高佑民夹着一只公文包虎虎生风地过来了。方友松听见一片“高市长、高市长”的狂热叫喊声,却悄悄地闪避在了一棵铁树后面,让铁树茂密的叶子把自己遮住了。但他还是感觉高佑民瞟了一眼,那一眼很有劲,瞟得树叶子都摇动了。
那其实是高佑民走出来的一阵风吹动了树叶。当过兵的人,走路时总是虎虎生风,挟着一股生气。别看高佑民得罪了那么多人,但他这股虎虎生气还是颇有人格魅力的。在上次人大政府换届选举中,高佑民连个市长候选人都不是,却差一点压倒薛村当上市长了。这是一个难以理解的奇迹,怎么这样凶神恶煞的一个人,还有那么多人暗地里在给他投票呢?说起来还很有戏剧性。市长是等额选举,唯一的候选人是薛村,谁知第一轮选举薛村竟然连半数也没有过。人大会被迫延长了,代表们被软禁一般地关在五星级的半岛宾馆里,谁都不准走出宾馆的大门一步,手机暂时上缴,室内电话全部拔掉了线,窗户上一律拉上了严严实实的深色窗帘。每一个代表团,都有上面派来的人谈话,做工作,把所有的代表都当做奶娃子了,又吓又哄的。
一位农村来的代表不干了,领导找他谈话,要他投好神圣的一票,他说我老婆要生孩子了,我不回去怎么办啊?搞得领导哭笑不得,可也是实情,他老婆是真的要生孩子了。
方友松也被找去谈话了,问他有没有人在背后搞什么小动作?方友松说没人在我面前搞小动作。领导问:“你投了谁的票?”方友松说:“票上的候选人是谁,我就在谁的名字下画圈。”但领导不相信,领导最不相信的就是他这种既在体制外又在党外的代表了。是党员代表的,可以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以党性保证自己“投好神圣的一票”,方友松用什么保证自己呢,他没有党性只有人性,他说他要以自己的人性保证自己投好“神圣的一票”。
薛村还是在第二轮选举中终于当选为市长了,薛村在他的就职演说中热泪盈眶,一再感谢全市人民对他的信任,一再表示要不辜负全市人民的重托,太感人了,有很多代表也跟着落泪。会议胜利结束时,大礼堂的地板上湿漉漉的,像下过一场春雨。但每个人都觉得,他们第二次投的那一票,似乎不怎么神圣了。
然而事情并没有完。上级纪委派了调查组下来明察暗访了许久,那个据说是在背后搞小动作的人也浮出了水面,高佑民。高佑民不是市长候选人,但高佑民第一次得票却差点就超过了半数,只差一票了。这一票还挺悬乎,票上在薛村的名下画了一个圈,在圈上又打了一个×,然后在薛村名字后的空格里写上了高佑民的名字。这一票也不知是谁投的,但看得出,这个人当时的心情是多么矛盾复杂,是经过了怎样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在内心里又把自己这一份当家做主的权力看得多么神圣。结果却成了一张废票,涂改的痕迹太多了。这一张废票决定了高佑民的命运,也决定了薛村的命运。连纪委的调查组也有生死攸关之感。但他们在撤出云梦市时却没有抓到高佑民搞小动作的任何把柄,连蛛丝马迹也没有,代表们完全是凭着自己的意愿,在那个徒具象征意义的空格里,把“高佑民”这三个字一笔不苟地填写了三百多遍。调查组虽然没查出什么问题但说还是要说点什么的,一位德高望重的老领导语重心长地告诫高佑民,要甘当人民的公仆,官瘾不要太大了。不知高佑民听了这样的话当时是怎样的反应。这也只能根据各人的想法去猜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