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发现那封信该有多好。薛村为什么要把那封信收藏起来呢,很多东西都是应该早点毁灭的。薛村肯定是忘了。这也就是薛村虔诚信奉的某种天意。信夹在薛村放在书架上的一本旧书里,伏契克的《 绞刑架下的报告 》。这本书一直存在,但苏雪一直没想过要翻开它。或许,存在的东西不仅是合理的,也是危险的,苏雪在某一天突然想要看看这本书,她随意翻着,就发现了夹在书缝里的那封信。信纸都已发黄了,很脆了。薛村写完后肯定是随手放进书里的,可能连他自己也忘了。是一封检举信,写给一个早已撤销了的秘密机构。但薛村写信落款的日期,正是这种机构控制了整个中国的年代,也正是这种机构可以从肉体上轻易让一个人消失的年代。薛村在信里出卖了邹含之,揭发那篇文章就是邹含之写的。信是匿名信,但字迹是薛村的,还是用复写纸一式多份地复写的。他留下了一张,当然不是为了作纪念,是为了留做底稿,预备以后继续抄了寄出去就不用再动脑筋了。
邹含之可能一直到死都不会知道这些,邹含之还对薛村感恩戴德呢。
薛村和邹含之的关系一直很好。那个年代人与人之间互相提防着,很难建立真正的友谊。像薛村和邹含之那种友谊已经是难得的了。苏雪不难猜出,当薛村把这些信寄出去之后,又去给邹含之透露一点风声,还会给已如惊弓之鸟的邹含之出点主意,让他赶快逃走,说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之类的话。邹含之在心里肯定已经把自己当做一个死刑犯了,就算不死也要把牢底坐穿。邹含之不想连累她,才对她说出了那么恶毒绝情的话。他说这种话时就已经准备逃走了。他要让她死心。走时自然也免不了反复叮嘱他最好的朋友薛村,要他好好照顾她。这也是苏雪最恨的。男人就这德性,一到危难之际,知道自己保护不了一个女人了,就连忙找来另一个男人替代自己,心里可能还自以为是一种高尚的美德,骨子里还是对女人的蔑视。如果他把自己危险的处境告诉苏雪,如果他带着苏雪一起逃亡,苏雪一定会用柔弱的肩膀和他共同去承受苦难。但男人都不会这样做,男人宁可牺牲爱情,也不愿牺牲他深爱着的女人。他要一个人去承受。
尽管这封信使苏雪解开了一切谜团,她还是不想看到这封信,她愿意一辈子蒙在鼓里,一辈子糊涂但却幸福地活着。这封信把她生命中的两个男人都毁掉了。邹含之以高尚的方式出卖了她,高尚得卑鄙。薛村以卑鄙的手段得到她,卑鄙里却有几分高尚。不是说为了爱情可以牺牲一切吗,他牺牲了朋友,牺牲了友谊,还牺牲了自己的人格,有几个男人可以为心爱的女人付出这些?苏雪手里拿着那封信歇斯底里地大笑不止。薛村回家了,手里还牵着刚从幼儿园里接来的女儿。苏雪看了看薛村,又看了看女儿,她的手不再颤抖,她当着薛村的面把那封信撕毁了。薛村看着一地的碎片,又看了看她一脸怪异的表情,一时还不知道这女人是把什么撕了。
苏雪问他,你是不是想知道?你可以把这些碎纸拼起来,一看就知道了。
薛村不响,眼睛却盯着地上几片碎纸,他慢慢地想起来了,他的一双腿慢慢地向下弯下去了,他悄无声息地跪在苏雪面前了。跪在地上,他就和还在上幼儿园的女儿薛城一般高了,脸上的表情也像是个犯了错误的孩子了。
苏雪说,你要还是个男人就站起来吧,别让我更瞧不起你了,我只希望你以后别再害人了。
她竟然很平静。她知道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死掉了,她的心死了。
那时女儿薛城还小,她天真好奇地问:“爸爸爸爸,你害了谁啊?”
薛村紧紧搂住女儿,颤声说:“我害了你妈妈,我害了她……”
女儿的脸上满是薛村濡上的泪渍,但很快就被苏雪极仔细地拭掉了。苏雪皱着眉,满脸都是恶心的表情,她擦的好像不是眼泪,而是从薛村身体内分泌出来的最肮脏的东西。她不想让这样的东西玷污了女儿干净光洁的脸蛋。苏雪什么也没有了,只有这么个女儿了。苏雪当着薛村的面撕掉了那封信,也把自己的心一点一点地撕碎了。另一方面,她也是要让这个最龌龊的灵魂放心,她不会把他怎么样,她不会拿了这封信作为要挟他的把柄,不值得。然而,这封信在心里却永远也撕不掉了,永远发出刺刺啦啦的响声却撕不掉。她的心脏越来越不舒服,不久就在一次例行的体检中,刚三十出头的苏雪被检查出心脏出现了房颤,这样的病多发于五十岁以上的中老年人,苏雪一夜之间仿佛老了二十岁。
苏雪原以为她会死得很早的,没想到活到了五十多岁还没死。人就是这样,哪怕是最痛不欲生的折磨,久而久之也就慢慢习惯了。苏雪似乎也已经习惯了这种心灵的折磨。她知道那个被薛村暗害过的人至今还蒙在鼓里。她也不想让他知道。她不想让他忍受自己一样的折磨。一直到现在,邹含之还没有结婚,她也偶尔听说有很多人给他作介绍,也有不少好女人追求他,他都拒绝了。他心里或许也藏着另一种令他备受折磨的东西吧。苏雪和他见面的时间很少,偶尔见了面,也只是普通熟人之间的点头、问候,连手也很少握过。事实上他们都感觉到了客气里的疏远和陌生。然而,一旦薛村又在暗算他时,苏雪几乎全凭直觉就能识破,这时她对他的感觉又变得鲜明起来了。她逼着薛村给刘一鸣打了电话,听见了电话里传来刘一鸣“马上放人”的肯定回答,这才稍稍放心。
苏雪又回到床上重新躺下了,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连翻身的时间都少了。她想象着自己就这么一觉睡过去,永远不再醒来,那该多好。一个人活成了这个样子,其实无论怎么死都不算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