顷刻间,雨线中忽见火光冲天,远处传来一阵爆破声。
两个人几乎在同时惊悸了一下。好在他们都是在血火战场上拼杀过的,没有退缩,而是加快了步伐。没事,赶过去时,他们才知道有人在放鞭炮,是那种很响的冲天雷鸣炮。在已经挖开的一堆新土上,撒落了一地鞭炮的碎屑。高佑民嗅了一鼻子空气中残留着的火药味,也憋着一肚子火了,他厉声喝问:“怎么回事?谁让你们放鞭炮的?”
梦城禁放鞭炮已经七八年了,也难怪高佑民这样生气。可让他生气的还不止这些。他把目光放得更远了一些,竟然看见一个身穿白袍的道人手拿桃木剑,口里发的怪叫声,正在作法。脚边还蹲着一只黑猫。道人前面的泥坑里,跪着黑压压的一大片民工。道人叫一声,一片人头便低下去,仿佛一阵风吹过芦苇顺势倒伏。猫叫一声,一片身子又直起来,随着那道人的怪叫声发出波澜起伏一般的怪叫。也不知在叫些什么。人群后面,还临时架起了一副铺板,躺着一头刚刚宰杀的牲猪,散发着阵阵热气。一个民工手里抓着一只惊恐地怪叫着的大红公鸡,手里操着刀,正要宰杀。
王克勤失声大笑:“高佑民,你是请我来做道场啊?”
高佑民几乎气疯了,冲过去,指住那个尖顶道冠的老道人问:“你这是干什么?谁让你来的?”
那位道士虽不认识高佑民,但看这气势也猜得出是个领导,连忙冲高佑民连连打躬作揖,说是为了开工顺利,杀了牲猪,宰了雄鸡,拜土地,祭龙王。
“方友松呢?把他给我叫来!”
这哪像市里一个现代化工程的奠基典礼,这完全是旧中国的农民要造几间土屋破土时的搞法。乱弹琴!高佑民当兵时的火爆脾气又上来了,恨不得要日方友松的娘了。方友松冤枉了。方友松并不知道民工在玩这种把戏,他正到处找高佑民呢,只怪高佑民走错了地方。由省市领导出席的奠基典礼,设在另一边,那里排场很大,很现代,有穿统一制服的交响乐队,有遮风避雨的主席台,有斜披红绶带的礼仪小姐,还给领导准备好了铲土的铁锨,锨柄上都系上了红缎带。高佑民和他的老首长王克勤,只是无意间撞进了这隆重典礼的幕后,看见了中国社会现实的另一面,或许也是更真实的一面。
方友松被暴跳如雷的高佑民打发人叫来了。
方友松远远地就把一双手伸给王克勤,又伸给高佑民。王克勤握了握,高佑民两手叉腰,两眼喷火,那脸绷得像一颗地雷似的。
方友松赶紧赔罪:“这都是些做小工的农民,您就只当没看见吧,主席台那边都在等着王书记和高市长呢,请——”一个请的姿势。两位漂亮的小姐立刻把两把伞分别罩在王克勤和高佑民的头上了。这两位小姐一看就是请来的时装模特儿,个子比王克勤和高佑民还要高半头。这又是方友松的不明智,两个首长一下被矮化了。
高佑民还是不动步,说:“方友松,这个奠基典礼你想怎么搞就怎么搞吧,我们不参加了!”
王克勤倒显得很大度,反过来劝他:“小高,咱们既然来了,就去铲几锨土吧。”
鼓乐声中,王克勤、高佑民和其他一些领导每人手里操着一把铁锨,各自摆出庄严的姿势,将目光投向远方,记者们的镁光灯、摄像灯纷纷亮了起来、闪动起来。高佑民一向讨厌这样的出镜,把头偏了过去。他瞟了瞟老首长,王克勤对记者拍照倒是十分配合,像是个有经验的演员,遇着镜头时,总是适时调整自己的表情,佯作亲切地笑一下,下巴泛着青光。一锨锨黄土撒开去,落在大理石碑上沧沧桑桑像是下雨,这埋得太久了的土还让人感觉到有点头晕。在这样的气息中,那块大理石碑却越埋越深,直至消失。多少年之后,它会成为供后人考古发掘的一个遗迹,诱惑遥远未来的人们去猜测一座桥或一座城市的历史,回望那久远年代里的日出日落。日已落尽,白云幽深,这才发现时间已把一座桥一座城市拖出好远了。同无限的岁月相比,人类对时空的占有实在太有限了。一个人能够留下点什么,心里便觉得有了依靠,有了一种在真实的岁月里活着的凭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