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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红颜遗事 第一部分(11)

上海的红颜遗事 作者:陈丹燕


这时,兰心剧院里有人怀疑,1949年上海影剧界劳军救灾游园会募得的款项,被当时收管钱款的经理程述尧贪污。一经揭发,上面立刻派人到剧院查账。因为游园会义卖的时候,每天都有不同的人来捐款捐物,帮忙的人也是从各处临时来的,每天还有银行职员来帮着把钱带回银行去,头绪的确很乱。可程述尧是个标准燕京大学的宝货,从小不缺钱花的好学生,也就从不用为了钱动下流脑筋,根本就没想过要贪污。他轰轰烈烈的事可做,可一针一线、日后拿出来就可以摘清自己的小事却全不放在心里,所以并没有细账。他也是从来没想到自己还能遇上查账这么一天。于是,不知深浅的程述尧便按照自己的回忆临时凑了一个账目,只以为那是例行公事而已。这样一个账目,一问就知是假。于是,他马上就被关在剧院里不许回家。

剧院里反映运动的黑板报上,已经把程述尧称为贪污分子。那是上海文艺界运动中的一件大事。

上官云珠家的奶妈隔天去剧院取先生的换洗衣服,再给先生送点吃的。机灵的奶妈装做不识字的样子,每一次,都把黑板上的意思看仔细了,回家告诉上官。遇见有人问她看什么,她就说,看上面的小圆圈怎么能画得那么圆。

那也正是上官云珠不顺心的时候。因为她是旧上海的明星,所以在为演员评定级别的时候,她被定为四级演员。新中国的电影里不再有交际花的角色,也用不着那像刀片一样的眼神。这对苦苦奋斗的她来说,是多大的打击,她从没有说过,只是拼命要求进步,事事走在前面。为灾区筹款义演,劳军义演,她次次都积极参加,直到劳累过度,犯了肺病。文艺界整风发言时,她主动反省自己的资产阶级思想,她多次说到自己喜欢演戏里面虚荣的成分,是想要过大明星出人头地的生活。她连续演出革命话剧《红旗歌》,直到一百三十一场。她有空就带着姚姚,到进驻上海的解放军文工团的排练场去,看他们排练《白毛女》。程述尧出了那样的丑事,她天天在家里哭。奶妈说先生是冤枉的,她马上告诉奶妈说:“共产党不会冤枉人的。”

被关着不能回家的程述尧,在别人一再追问催逼下,不愿意再计较,只求赶快自由。于是他做出毁掉自己一生的事,他承认自己将钱拿回了家。“要是我真的把钱拿回家去,要用麻袋装上两麻袋才够,还要叫一部黄包车才行。世上,有这样贪污钱的吗?”他日后才这么说。他以为大不了花上几百块美金,自己就可以买个太平,可以回家住。上官云珠只得从家里拿出自己的八百块美金和两个戒指送到剧院,作为退赔的赃款。在程述尧可以回家的时候,他已经被定为贪污分子,解除经理职务,留在剧院管制劳动一年。

他几乎就是最早一批被新社会清除出去的人,从此的生活,就像一个假释的犯人。紧接着,上官云珠提出离婚。她是不是已经意识到程述尧成为了社会异类这一点,没有人知道。反正,她实在不能再和这么一个自己把自己变成贪污分子、而且从家里拿出去钱当赃款、连累她也说不清楚的人生活在一起了。按理说,她应该是那个最知道程述尧受了冤枉的人,因为家里并没有贪污来的那一大笔钱。可软弱的他,就这样把她连累了,她正在那么辛苦坚决地争取着进步,她的钱,都是靠演戏挣来的。或者说是虚荣,或者说是势利,或者说是受到了伤害,当一个人自己把自己弄脏,他就是不清白的。在那不清白里面,还有为人的软弱和窝囊。这样的错误,在上官云珠来说,是不能容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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