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经过一栋棕红色的大楼,脾气古怪的熊十力就住在那里。这个新儒学大师正在上海写作他的重要著作《原儒》。他曾经寄希望于新社会的意识形态对国学的保护,会像爱护劳动人民的生活一样。不过,那时他已经意识到,他的著作会是用做批判旧学的材料,新中国的意识形态不会接受他的哲学,不会喜欢他的哲学,他已经知道他的学问无人可传了。可是他还是忍不住要写。他被人遗忘在上海的一栋公寓房子里,就像在抽屉里有一只没用完的圆珠笔被忘记了一样,它自己慢慢地从笔尖渗出了油,没有变成字,就结成了油墨的小坨。他努力写着。要是他看到窗前有个小女孩子在路上飞奔而过,并不会为她多想什么,肺不好的孩子,常常在脸上会有一种鲜艳的潮红,远远地看过去,那脸色鲜丽的孩子,给人幸福的感觉。
她越过那个小三角花园,里面的夹竹桃树上开满了桃色和白色的花,散发出令人头昏的怪异气味,孩子们中传说,那花是有毒的,闻了就会死。所以,大家在经过夹竹桃树下的时候,都屏住气。大概姚姚也会是这样的吧。满树摇摇欲坠的花朵,都是清爽的桃红色和白色,树叶子是深深的绿色,带着清晰的叶脉,像十九世纪的人用细钢笔画出来的那样精美。可是,它却是有毒的。这就是孩子对未知事物最害怕的地方,它让孩子知道了原来看上去美丽的东西里会暗藏着杀机。
她来到一个浅浅的弄堂里,那里只有三个门牌,程述尧在靠里面一幢房子的二楼,租了一间大房间住。他的窗子对着三角花园,暮春的时候,夹竹桃的香气能越过马路传过来。
到了程述尧那里,她扑进门去,一样撒娇地叫“爸爸”,一样和弟弟玩做一堆,她从来没有提起过离婚的事,就像没发生过一样。
“我遇到过一个上海女子,她第一次爱上一个人,是逃难到上海来的犹太人,她和他结了婚,这改变了她所有的生活。可她的丈夫不久就死了。第二次,她爱上了一个留在欧洲的美国兵,可巴拿马运河危机,使他们断了联系。她说,她一生不碰政治,可政治改变了她全部的生活。你说,姚姚在这时一定不会体会到,政治也改变了她的生活吧。”我说。
“她太小了,不会想到这些。”灯灯说。
再加上当时上官云珠是那样狂热地要求进步,党叫干啥就干啥,她的态度也一定影响到姚姚的成长。我想,她看到的是,要是一个人做错了事,他就会被抛弃,被亲人从家里赶出去,被打耳光。她一直没有看到过同情,也没有看到过共患难的情形。
“她会想,妈妈把她的爸爸又赶走了。她会吗?”我问。
“可能。”灯灯说,“她一直管我爸爸叫爸爸,而管贺路叫叔叔。”
“她不喜欢他。”我说。
“那是很明显的。可他们在家里并不吵架,我也不记得他们在一起说话。”灯灯说。
在这样的情形里,她会同情和爱她的妈妈吗?
过了不久,程述尧要和别人为他介绍的女子吴嫣结婚,他将灯灯送回北京老家去由父母抚养,姚姚就只在灯灯暑假来上海的时候才去程述尧家了。就是上官云珠从不制止姚姚去找程述尧,可姚姚也从来不在妈妈面前表达,自己还想去程家看弟弟以外的人。
过了一些日子,楼下的董竹君和妈妈商量换房子的事,董竹君想把楼上的大套间也换下来,于是,妈妈把家搬到附近的另外一栋小洋房的三层楼上。姚姚跟着妈妈,从小不知搬了多少次家,她并没有留恋这个地方。或者说,她从来没有说过留恋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