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上海的红颜遗事 第一部分(16)

上海的红颜遗事 作者:陈丹燕


“也许就什么也不说吧,妈妈会这样做的。”灯灯想了想说,“但是姐姐会知道,碰巧什么时候听说的吧。妈妈也不会刻意瞒着她,像我爸爸刻意瞒我那样。”

“1961年的春节,吴嫣刑满出狱。上海马上打电报来,叫我回家。那时正是我要期末大考的时候,北京的家里怕我分心,就瞒着我去买火车票。我那个贝满女中毕业后去做家庭教师的大姑姑去买票回来,我奶奶当着我的面只问她,芭蕾舞票买着没有?我大姑姑就说,买着了。”灯灯说着笑了起来,那一刹那他的脸上出现了非常温和的神情,让人想起在阳光里被晒得透熟的广东产的芝麻香蕉,吃一口心里就满满的甜和软。他应该是非常想回家的吧,想要生活在自己的爸爸妈妈身边。

“我到了上海。在火车站,爸爸就打电话回家,告诉我妈妈,我到了,第二天就会送我去家里。第二天,我就跟着爸爸去高安路建国西路口的家。那是个晴天,街上有人上班,我和爸爸沿着高安路走,我爸爸点给我看,楼顶上有一扇窗子打开了,窗子里站着三个人,她们向我招手。我是一岁多离开妈妈的,再回到妈妈的家,已经十岁了。我那时大叫着妈妈,就往前冲,什么也不知道了,过马路时,大概是差点出车祸吧,我听见有人在马路上骂我,可我也不懂,也没有停下来。窗上的人不见了,她们下来接我了。我见了一个门,就往里面跑。可是跑错了门,我再跑出来的时候,姐姐已经到街上了,她叫了我一声,抱起我就上楼。”

“她抱起你?你已经十岁了,很重了。”我问。

“是啊,她抱起我来。她十七岁。抱了一层楼,她抱不动了,可硬抱着。这时候妈妈下来了,我的姨妈也下来了,妈妈把我接过去抱着,她也抱不动我,就那么拦腰抱着,我们这样回了家。”

“姚姚说了什么?”我问。

“没有说什么,就是叫我,灯灯,灯灯,灯灯。”

“你记得她的样子吗?”我问。

“是短头发,穿了深蓝色的丝绒罩衣。我不记得了。”灯灯说,“我们大家都高兴坏了。晚上我和姐姐都睡在妈妈房间里,我们俩睡在贺路的床上,妈妈睡在她自己的床上,她和贺路的卧室里放的是一对合欢床。我不知道贺路到哪里去了,他反正不在家里。”

“是啊,那时你才十岁,不会留意那么多事的。”我说。

“我记得姐姐每天都弹琴,她已经在上海音乐学院附中学钢琴了,她弹的大多是手指的练习,我记得我那么喜欢听她弹手指练习,不断地重复,不断地向前。”

“很安定的感觉吧,那是。”我说。

但对姚姚本人来说,也是这样的感觉吗?

那一年,姚姚十七岁了,长得和她的妈妈一样高了,她也和妈妈一样穿自制的绷裤,保护身材的苗条。按照妈妈的意愿,她在音乐学院附中学习钢琴。音乐学院附中的校舍,是由在东平路上的五栋花园别墅组成的,那是蒋介石的别墅,宋子文的别墅,孔祥熙和陈立夫的别墅,还有一家是个财阀,姓徐。都说那是上海的校园里最美最豪华的一个,在漂亮的大房子之间,是大片的草地,树林和竹林,湖石和池塘,也都被安排在合适的地方。

“她和她妈妈一样,长得也很娇小。人家一看她,就知道她是个娇小姐,她衣服很讲究,用的东西都是最贵的,总是穿皮鞋。那时候穿皮鞋的女同学就不算多,大多数人穿的是家制的布鞋。脸那么白,手指白白净净的。虽然她总是想要掩盖自己家的生活条件,可是一不当心就漏出来。”姚姚在附中的同学仲婉说,她说着挑起一边的眉毛,她是学声乐的,直到现在,还有个嘹亮的大嗓门,“那个时候,社会风气很积极向上,大家都以艰苦朴素为荣,太讲究了,不合潮流的。可是,有家庭背景的同学总还是和人不一样。姚姚的妈妈是有名的电影演员,她生活得比一般同学要优裕,她为这一点得意。但是她也知道这样的思想意识是不行的,所以又常常注意掩盖。所以,事情有一点复杂。”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