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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红颜遗事 第二部分(6)

上海的红颜遗事 作者:陈丹燕


“姚姚,她是真的高兴自己入团,真心要求进步吗?”我再问。

“那是真的。”仲婉很肯定地说,“大家都知道,落后是很危险的,很多事情会把你排除在外,那时候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被排除在外面,是十分可怕的事啊。”仲婉说。

听说上官云珠也为姚姚高兴,她总是鼓励姚姚争取进步,就是在外景地排戏,给姚姚的信里,也总教育姚姚小心做人,争取进步。长大的姚姚在革命的名义下和她公然顶嘴时,她总是马上沉默,不再坚持自己的看法。

上官云珠那时也一直是要求进步的人。从她的传记里看,那时她参加了社会主义路线教育工作队,到乡下去搞“四清”。四清工作队的生活非常紧张和辛苦,他们和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按照工作队的规定,不吃大米,不吃白面,不吃鱼、肉和鸡蛋,还有豆腐和粉条,总之一切好一点的食物。白天和农民一起干活,晚上开会搞运动到深夜。而上官云珠,就是在农村累得吐血了,也悄悄把嘴里的腥味漱掉,再回到会场里去。她是豁出命来,想要改造成一个受到党真正信任的演员。我猜想她这样是为了可以继续自己的舞台生命。我猜想她心里已经非常明白,要是党不把你当成自己人,你就再也演不成戏了。她和熊十力有所不同,熊十力只要有纸笔,就可以继续工作。而她,要是没有舞台和银幕,就结束了。从1940年开始,当一个电影明星,就是她的梦想,她的追求,她生存的意义。她习惯了要为它付出自己所有的东西。而那时,上官云珠已经四十五岁,是一个演员的黄金岁月,因为心智和演技都已经成熟,创造力可能喷薄而出。也是一个女演员害怕的时候,一天天地,在镜子前,能看到作为一个演员扮相上的美貌,用流水的速度,汩汩地在消失。就是不演戏的女人,也会在那时多拍一些照片,知道自己将要老

去了。在这样的时候,上官云珠心里一定会着急的吧。

但即使上官云珠心里会有这样的想法,她也从来没有告诉过姚姚,从来没有用自己的想法影响过姚姚。就像那时候许多家庭会做的那样,父母和孩子不会说心里话。

大概“通情达理”这样的词,就是这样一点点地,从人的心里铲除出去的吧。而积极的生活态度,就是这样一点点地变得暴烈、单一和政治化。

“姚姚要是这样积极要求进步的话,我认为她是受到家庭的影响,家庭的影响要比受到社会上的压力作用大得多。学校里是会有压力的,但我觉得家庭的影响才是决定性的。”约伯说,“那时候我姐姐因为响应学校给党提意见的要求,写了大字报,结果成了右派,被送去青海的劳改农场。那时候学生右派去青海劳动教养,要家长签字,表示是家长送她去的。那天晚上姐姐回家来,我看见姐姐对着爸爸哭了。以后,我家从来不要求我进步,要我入团什么的。我爸爸谨小慎微,他的原则是离政治越远越好。所以我在学校里不和团员说话的。在学校里的压力,大家都是一样大,可家庭影响的不同,孩子就可以有不同的表现。”

约伯大概不会跟仲婉讲话吧,要是他们在一间学校里读书的话。那时仲婉是一个率直而淳朴的团支部书记,梳着小刷子辫子,亮着女高音的大嗓门。那么,约伯会跟姚姚说话吗?她是个娇滴滴的女共青团员,穿着在蓝棠定做的搭襻皮鞋和朋街女装店的细腿长裤,那都是上海当时最高级的服饰店,等于现在的古弛皮鞋和宝姿女装。她以仲婉认为“不像”的姿态积极争取着进步。刚刚入学的第一个冬天,姚姚就跟着全院学生和老师下乡,参加社会主义教育革命运动,和她的妈妈一样,姚姚也要白天和农民一起干农活,同吃同住同劳动,晚上开会,查生产队的账,注意阶级斗争的动向。年轻的学生在那样的日子里学习了鸡蛋里面挑骨头的本领。在农村的两个多月里,姚姚努力地干活,努力地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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