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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红颜遗事 第二部分(22)

上海的红颜遗事 作者:陈丹燕


听说姚姚离开家的时候,把自己的相册带在随身的行李里面,那里是她从小到大的照片,还有所有和妈妈一起拍的照片。她的本意,一定是怕把自己的照片册放在家里不安全,宁可随时带在身边。但是,她还是把那本相册弄丢了。丢失在她一生中也许是最甜蜜的一次演出中。

在一个秋天的早上,小分队从音乐学院出发。他们从绿色的军用卡车的后车厢爬上去,卡车很高,先上去的人得站在卡车边上,把后面的人一个一个往上拉。卡车是敞篷的,摇晃得厉害,风扯直了大家的头发,像宣传画里的红卫兵八面临风的感觉。他们随身带着红卫兵宣传队的一套行头:红旗,红布横幅,毛主席像,也许他们用的也是《毛主席去安源》那一幅,画面上有一个穿灰色长衫的青年,握着一把雨伞。在刘少奇倒台以后,这幅画曾经非常流行。他们小心地把画像轮流抱在身上保持它的端正。在行头里有一套中国锣鼓,一个小圆桌那么大的鼓身,漆着鲜艳的红漆,用牛皮绷的鼓面上,能看到发黑的小点,那是牛皮上的寒毛孔。随身带着的乐器夹在穿着黄色军裤的两腿之间,红色的《毛主席语录》握在手上。那红底子上贴上了金色大字的,是布置舞台用的毛主席语录牌。有人从学校带去了一只非洲鼓,他是表演非洲人民要解放这个节目的。还带着一对沙巴,在早期的爵士乐队里也有人用沙巴,但他们肯定不是用沙巴演奏爵士,他们带沙巴是用在《新疆人民热爱毛主席》的伴奏上,让那曲子更有新疆风格。

听说那一次演出安排得特别紧张,几乎没时间自由活动,只有在行军坐长途汽车到下一个演出点时,大家才有时间在一起说笑。可本来活跃的姚姚这次几乎不参加大家的玩笑,只是独自坐在一边。“她出奇地沉静。”连一起去演出,平时没有什么交道的男同学,正陷在与仲婉的初恋中的桂未殊都注意到了。他望着她,觉得“她突然像一个沉静的未知世界”。

在1967年那个动荡的深秋,她爱上了燕凯。那一年,她二十六岁。听小分队里别的人说,姚姚那时的沉静,是因为她和燕凯那时正在恋爱将明未明的时候,那时,恋爱中的双方都会突然拘谨起来,因为心里有了那种感觉,可还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怕自己多说了什么会暴露自己的心事,也怕吓跑了对方。我想,对于姚姚,在一切是是非非全被感情冲开以后,大概还会怕自己又是自作多情。而燕凯,心里那像小虫子一样磨人的爱情,对他这么一个曾理直气壮地惩罚过恋爱中的男女的红卫兵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

“姚姚特别娇小,燕凯特别高大,姚姚是上海娇小姐的样子,燕凯完全是那种剽悍爽朗的山东大汉。姚姚比燕凯大两岁,比燕凯要成熟许多,姚姚的心思没人能说知道,燕凯却是那种心里的东西完全写在脸上的透明的人。燕凯的父亲是响当当的革命者,从很苦的山东农村出来闹革命的军人,母亲是蒙古人,他是在那种标准的革命家庭里长大的,而姚姚的妈妈是旧上海的电影明星,爸爸是住在海外的反动文人,要是细说起来,他们真的是没有相配的地方。”仲婉说,“可是,突然,他们就爱上了。”

按当时小分队里一起的同学回忆,当时一切都是军事化管理,他们并没有足够的时间单独在一起培养爱情,他们几乎是在各自的感觉中进入恋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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