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的故事,还是从五〇年开始说起吧。
五〇年春节刚过,我从烟台搭乘一艘双桅机帆船去安东,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远行。从山东半岛到辽东半岛,算起来距离不太远,但隔着海峡,又分属两省,因此在安东下船的时候,心里也“异乡异客”地怅惘了一回。我从安东坐上开往唐河的长途公共汽车,沿海边公路西行约两个小时,中途在孤城驿下车,这是我此行的终点。
我来孤城驿是投奔一个叫李秉义的人,他是我的一个本家叔叔,在孤城驿来亨贸易货栈做店员。在海峡另一面的山东老家,李秉义算是一个体面人,乡亲们管他叫“二掌柜”。李秉义回乡的时候穿着长袍,戴一顶呢礼帽,举止彬彬有礼,浑身透着生意人的谦和劲儿。有一个阶段,父亲曾打算让我跟李秉义出来学生意,那时候我在县城上中学,心气很高,说到生意人,第一个印象就是低眉顺眼打算盘,或点头哈腰招徕顾客,自然是看不上眼。我最感兴趣的是当军官,有一个同学的父亲在国军里做到师长,所以当时很多同学都想从军,除了当兵,那时候我从未起过别的念头。当我在家里待不下去的时候,自然就想到了李秉义,当年李秉义曾经很赏识我,如果那时候跟他出来,估计这阵子我也该戴上呢礼帽了。
孤城驿是一个背山临海的小镇,一片青灰的瓦屋顶,看起来和我们子午山的集镇差不多。打听了几个人,很快找到来亨贸易货栈。印象里李秉义是做大生意的,但来亨货栈却只是一个简陋的小杂货铺子,临街三间青砖房,门边倒扣着一些大小不等的瓦缸。我推开门走进店里,扑面是一阵浓烈的烧酒气味,店堂里一个人也没有,后门开着,院子里停着一挂铁轮马车,有几个人正在往车上装麻袋包。我径自走到后院,向一个戴蓝布套袖的中年人打听李秉义。那人正在记着什么,他挺诡秘地看看我。“再装五件。”他朝车上吩咐道,然后合上账本,领着我回到店里。
“你要找李秉义?”那人拉过一把椅子让我坐,“他不在这里。”
“不会吧!”我把提包放在椅子上,“孤城驿,来亨,他跟我说过。”
“他进去了。”那人苦笑了一下,“是年前进去的。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蹲两天,会出来的。不过生意不能再做了。这种事你知道,他现在太显眼了。”
“那么,我找不到他了?”
“恐怕不行,”那人饶有兴致看了一眼我的提包,“你看,遇上这种事,”他歉意地笑着,“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我叫杨希贵,有什么事您跟我说,我和老李是至交,这个店有他的股份。”
本来还要详细问一下李秉义的事,这时候后院有人喊杨掌柜,杨希贵从柜台里面拿出一件藏青色棉袍披在身上。
“这样吧,”他说,“你先去东边道驿馆住下来,晚上咱们再谈。”他领着我来到街上,“你往东走,从前面街角往南拐,就看见东边道驿馆了,你找邱掌柜,就说是我的客人。”
我按照杨希贵的指点,找到了东边道驿馆,邱掌柜给我安排了楼上的房间。这是个双人房间,漆成暗红色的地板,进门左手放了两把镂花扶手椅,看起来挺舒服的,比我想象中的小镇旅馆要好一些。我打开随身携带的漆布提包,拿出毛巾肥皂去楼下洗了把脸,然后回来和衣躺在床上。脑子里一阵一阵地响,好像从很远的地方发出嗡嗡的回声。我来得不是时候,看起来李秉义有麻烦了。他本来是个很精明的人,做事谨慎又有心计。印象中的李秉义正派忠厚,能靠得住,所以我来投奔他,我想他会给我找一个账房之类的差事。我是不得已才来找李秉义的,我始终认为做店员或是账房会断送我的前程,但家里突发的变故,没给我太多选择机会,我很有把握地来了,没想到李秉义弄出乱子,自身难保了。走出家门之后,算起来今天是第四天了,四天里我几乎没怎么睡觉,旅途的困顿一阵阵袭来,不一会儿便迷迷糊糊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