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我告诉程天佩我该走了,那封信估计是不会来了。他问我要去哪儿,我说现在还不知道,走着看吧。他说身无分文的,你怎么走,指望到哪都有地方给你住啊,我看你是想回家了。我说去哪都行,就是不能回家。他说忘了你是跟相好的一块儿跑出来的,你是体面人,没脸回去见人,可那女的不是回去了吗,她都不害臊你害什么臊。我说明天你找个地方帮我把书卖了,带着这些书挺沉的。他说你是没辙了,要不说什么你也不会卖书。临睡时我把放在我铺上的那床被扔给他,他又给扔回来,说这是给你的,我跟船上要了一床被,可你又要走了。
显然那条船又来过了,在我离开的这两天里,程天佩还在继续他的勾当。我说临走之前,我得给你一句忠告,做这样的事你还太小了,我不想知道那条船的事,还有你送走的那些人,你夹在里面很危险,自己要留个心眼儿。他说你认准了有一条船,就跟我没完没了的,仗你有点力气,还想给我做主,往后能遇见的蹊跷事儿多了,你管得了吗,你是刚出来,还不懂规矩,经见多了你就知道了。我被奚落了一顿,一点脾气都没有,索性拉开被子躺下。程天佩起身吹灭灯:“怎么样,大被还暖和吗?”
“暖和,”我说,“真暖和!”
第二天上午,我把提包里的书整理了一下,总共有二十几本,我捡出来几本,其余的都装进提包交给程天佩。这些书有从家里带出来的,也有在路上买的,它们就像一扇扇虚掩的门,每当孤寂无聊的时候,我就拉开其中的一扇门,在里面翻捡着陈年的坛坛罐罐,直到浑身都熏上里面的气味,然后再心满意足地走出来。现在我不得不拿它们换钱了,蒲松龄、卢梭、屠格涅夫、契诃夫都有了价格。为了不使程天佩糟践那些书,我给他规定每本书不得低于五元东北币。程天佩对我的出价不是很有信心,说你这些书只能卖给镇上人家糊墙,一张糊墙纸才几个钱,还是有花的。我说那我宁肯不卖。
程天佩拎起提包刚要走,又眯着眼睛往山上看,山道上有两个女人,她们都背着挺大的背包,从山道上一直走下来。“老苏子来了,”程天佩放下提包,“是我表姐。”
那两个女的下了山,沿海滩径直向我们这边走过来,边走边对着岬角和礁丛指指点点。程天佩和我并排站着恭候他表姐。据程天佩说,高个的就是他表姐,在唐河县崇正女子师范学校,矮个的姓杨,她们是同学,又是画画来了。我觉得和他一起呆站着挺滑稽,转身要回船舱,程天佩把我拉住,说你别走,认识一下我表姐。
程天佩似乎要拿我当某种陪衬,他略带炫耀地介绍我,说这是我朋友老李,做生意的,这次来孤城驿暂时借住在我这里。好像他这条破船是个什么体面地方。两位女学生依次点头,很尊敬的样子。程天佩又介绍他表姐和姓杨的女生,我也礼貌地点头,说欢迎你们来。两个女学生卸了背包,在沙滩上坐下来,程天佩的表姐从背包里拿出一件绿毛衣,说:“这件毛衣小了,拿给你穿。”
程天佩把脸扭到一边,说:“谁穿女生衣服!”在他表姐面前,程天佩又像个孩子。
“什么时候了,你还挂拉个破棉袍,”他表姐说,“看看你,像不像清真寺上的大阿訇!”拖着程天佩就往船舱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