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但是中国古典文学特别是唐宋诗词中,那些细腻入微的感性表达,却能提供一些幽僻的蹊径,使我们一下子身临其境。”
我:“是是,我正想跟你说宋朝女词人李清照。历史上就是孔子、老子、李世民、成吉思汗这样显赫的人物,给后世人们的印象也是面目不清的;就像古代人物画中简淡的写意手法,人们看见的只是他们大致的神韵。但是历史上却有李清照这么一个小女子,她的闺房、她的香炉,她的海棠、她的黄花,她的玉枕、她的花钿,就像现代电视广告中那被无限放大的细节,给历史投去鲜亮的一抹。相隔千年,人们至今仍能明晰地看见她的优雅风姿。”
森:“她的明晰来自她感性的私人书写。”
我:“对。宋词的意境不在马上,而在闺房。国家的内忧外患使人们的情感转向内敛,闺房正是情感内敛的极致所在。”
森:“嗯,外在生存环境压力的增强,使人们隐遁到自我内心深处,发掘一些幽微而深邃的情感。这似乎是一个文学规律。”
我:“是的。宋词就是这样的情感隐逸,细腻、委婉而深致,李清照就是这样一个整日守着床褥、香炉、窗棂和黄花的深闺女子。”
森:“我猜想她是个很有自我‘处境感’的才女。”
我:“而且,她随时把‘处境’变为‘意境’。”
森:“她取材于狭窄的自身生活,却把自己抛给了整个时代;她挖掘着自身最琐碎最隐潜的情感,却使自己豁亮于历史的长河。”
我:“当然了,李清照只是个典型。唐宋诗词中还有许多这样微处见真的细腻描写。比如‘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森:“还有‘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
我:“从这些诗句中我仿佛读到了秘密的自传,可它们早在我出生之前就存在了千百年。”
森:“我倒觉得这些诗句在我出生时就埋入了我的内心,等我长大后读到它们,觉得前世就曾相识。”
我:“这种超越千百年跟古人的感官相通正是通过‘处境感’来实现的,这是否也是史实呢?”
森:“我以为,尽管历史学一再强调真实,反对艺术修饰,但人性的恒定和情感的相通在特定情形下也能填补史料的不足。”
我:“是啊,谁能说古典诗词表达的优雅情感不是真实的历史呢?”
森:“生硬的史实有时是无谓的,反而是这种超越千百年跟古人的情感相通,使我们切身体会到古人的生存处境,使我们真正遁入历史。”
我:“是的。我们跟古人之间只是文化氛围的不同,而生命伦理却是相同的。杜甫的沉实、欧阳修的逍遥、柳永的缠绵,以及马可?奥勒留高贵的忧郁、帕斯卡尔神秘的颤栗、莎士比亚恢宏的激情、福尔摩斯时代诡秘的残酷……正是凭借相通的情感,现代的我们才能看清古人的一举一动,感受古人的微妙心绪,体察古人的隐秘动机,喜怒哀乐着他们的喜怒哀乐。”
森:“嗯。他们的意志、心境、动机、性情、哀乐已圆寂成为不可更改的永恒样态,亡故性正是我们能任意接近他们和揣摸他们的原因。”
我:“他们人生的大门对我们永远是关闭的敞开,不招呼我们,不跟我们说话,但从不拒绝我们,任我们进进出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