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量着窗玻璃外车来人往的真实生活,对森说:“我不明白这个虚幻的空间为什么能得以日夜绵延?为什么有那么多红男绿女不断对它付出钱钞来供养它的存活?”
森:“虚假的装饰,不必考证。但‘情调’严密包围着这里的食客,使他们沉浸,飘坠,遁入另一种往昔或异域的时空中。”
我:“这也许跟这座商业城市的竞争激烈有关,它能使人从日常生存压力中摆脱出来,获得几小时的超逸享受。”
森:“也可以说是短暂地克服了时代性和地域性。”
我:“这么说来情调是可以点的菜单。传统文化和外来文化在这里都被符号化了,人们今天花钱去点几小时的欧陆情味,明天花钱去点几小时的中式意韵。”
傍晚,我们打的回到酒店。无所事事,我很早就上床休息了。森又想打开电视。我说,别开了,我讨厌那个方便面广告。森就拿出笔记本电脑,用酒店提供的网线上网浏览。
我:“电视、网络、报纸,好像都没什么看头。是不是我的眼界太高了?”
森:“我也觉得没看头。我只想看看新闻,以获得我跟世界同在的感觉。我们太脱离这个社会了。”
我:“哦,我也经常会想:我静居一隅时,一些重大事件正在远方发生;或者,一件重大事件发生时,我那会儿在干吗?哎,今天都有些什么新闻啊?”
森:“没什么重大新闻,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
我:“念来听听。”
森:“某男打一个电话被骗去几万块;某女为打麻将憋尿七小时胀破膀胱;某男为救妻自残卖艺,砍掉他的左手要价五万;某女明星风吹裙动不慎泄漏春光……”
我:“哦,天啊,净是这些垃圾新闻,搞得整个社会都满目疮痍似的。在传媒时代,你别以为读到新闻就了解到当今世界的真实样态。新闻背后还有别样的真实。”
森:“新闻背后的真实?怎么说?”
我:“新闻把生活的真实细节呈现在受众面前,看来好像没耍什么手段。其实新闻最大的手段在于幕后的制作。”
森转过头来:“哦?”
我:“首先,选择什么样的新闻就有讲究。这条新闻值得报道,那条新闻不要报道。这样就介入了人的主观性。”
森:“哦。”
我:“其次,一条新闻哪些细节要呈现、哪些细节不要呈现也有讲究。报道出来的新闻虽然大多是真实的,但你以为这就是社会生活的全面样态就错了。新闻的艺术在于新闻背后的选择阴谋。”
森:“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过。那么,在你看来,什么才是真正的新闻?”
我:“据说美国前总统肯尼迪遇刺身亡时,一个媒体在第一时间向全世界报道:‘肯尼迪死了!’这么简短的话,分量是不可低估的,它表明这突如其来的事变后,政府内阁将重组,国民经济发展将重新规划,国际政治局势将作微妙调整。最终的后果,就是影响到普遍民生。这才是真正的新闻。”
森:“可如今,那些离奇古怪的消息满天飞扬,几乎要把受众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给淹没掉。那种戏剧式的新闻,匪夷所思的事件,通过媒体的疯狂传播,使我们误以为这就是当今世界的普遍生态。”
我:“而更多的人们,那些永远不被世界显亮的幽闭者,正在默默为失业困惑,为孩子失学焦虑,为房价飞涨苦恼,为停电沮丧,为没钱治病忧愁,为孤寡老人没人照顾揪心。这才是当今世界的真实生态。”
森:“但是他们的事例不鲜明,不生动,不具炒作性,他们就只能被淹没在社会的最底层,以菜色的表情,茫然打量着外面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我:“相反,传媒记者更乐意去报道那些奇闻怪事。他们东奔西跑,捕风捉影,还俨然一副肩负社会责任的正经表情。”
森:“想来也是,哪个男人跟章子怡牵手搂肩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哪个女人打麻将胀破膀胱何必报告我们?哪个男人自残卖艺变相索钱就把他送进疯人院好了。对我们来说,哪项市政措施能提高城市空气质量,哪种体制改革能使全民医疗受益,甚至哪项新闻报道政策法规能纠正行业歪风邪气远为重要!”
我:“从某种角度说,传媒是一种温柔的奴役。那些媚俗的新闻、不伦不类的消息扰乱了我们的正常视听,覆盖了我们的生活主题,使缺乏分析和抵御能力的受众麻木接受心灵的腐蚀,淡漠了对自我灵魂的审视,对真实生态的剖析。这些奇闻怪事还有一个共同点。”
森:“什么共同点?”
我:“就是偶然性。也就是说这种事情发生在受众身上的几率是微乎其微的。”
森:“虽然偶然性,微乎其微,但它们吸引人的眼球啊。”
我:“是的。传媒记者捕捉这些事件的目的,就是以媚俗来冒充新鲜,凭荒诞刺激受众的感官,攫取更高的收视率,获得更大的传媒利润――这就是新闻背后的另一种真实!”
森:“泱泱大国,怎么能让这撮人来引导普泛的社会舆论?”
我:“只有国家领导人讲话、重大政策出台、国民经济年度增长指数等新闻,才真正是对普遍民生的关注,才使我们感到自己仍是社会的一员。”
森往椅子上靠过去:“哎,跟你这么一说,我也没兴趣上网了。”他关掉了电脑。
我:“这城市总让人没劲,还是早点休息吧。”
森:“是啊,我们来这里好像水土不服,睡一夜明天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