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飞沙(2)

河流的秘密 作者:苏童


在沙漠中手捧一把沙子,我想起多情的纪德对沙子的提问,他问道:“沙子,你还记得什么生命吗?还记得你是什么样的爱情分解出来的吗?”

可让沙子如何回答这艰深的问题?沙子的苦恼在于它无法申辩,为生命,为爱情。沙子是什么样的爱情分解出来的?也许是海水和地壳青春期相爱的分泌物,也许不是,沙子不会记得这些陈年往事,沙子只记得自己的爱情。它们爱过每一个旅行者,可旅行者们一去不返,让沙子举证它的爱情,沙子束手无策,人证在遥远的地方见异思迁,而物证对沙漠是多么的不利。那些不知是何年何月留下的白骨证明的是死亡,不管是骆驼还是商贾牧人,他们如今保持着沉默,他们不能说明沙漠是用干旱燥热杀害了他们,还是用多情的怀抱收留了他们。沙漠很苦恼,于是它在夜晚发出哀伤的叹息。那天夜里我和旅伴们在沙漠腹地的油田指挥部投宿,清晰地听见窗外的流沙响彻夜空,流沙声使沙漠的夜晚显得湿润而哀伤,也让人难以入眠。我来到窗边,看见月光洗涤着远处近处的沙丘,沙丘静止不动,在我看来这种肃穆端庄的姿态难掩其重重心事。沙漠的心事是被遗弃者的心事,也是相思者的心事,而夜晚的流沙声是它对旅行者发出的叹息。

我该如何证明沙漠对旅行者的爱恋呢?

以我裤子口袋里的那把黄沙?我在和田的玉器铺里准备购买纪念晶,在裤子口袋里意外地摸到了那把黄沙,是一大把黄沙。那时候我们告别塔克拉玛干沙漠足有两天了,那把黄沙却还一直躲在我的裤子口袋里,不肯离去!以我背包里的那把黄沙证明沙漠的这份感情?我是在回到南京的一个星期后发现那些沙子的,我要出门,找出那只背包,又发现了一把黄沙!我不知道这把黄沙是什么时候钻进我的背包的,这也许是世界上最为痴情的一把黄沙,它竟然跟着我千里迢迢地回了家!但是我不想用两把黄沙证明一份博大的爱意,我必须向每一个人陈述我在今年五月的一次遭遇――一个令人永生难忘的五月的下午,我看见南京的天空突然变得浑黄一片,狂风骤起,没有任何电话和信件的通知,漫天黄沙奔涌到我的窗前,沙沙地拍打我的窗子,那是一种狂喜的老友重逢的手势,是一种亢奋的梦想成真的欢呼。我看见了一次壮观的奇迹,是一片野马般奔腾的沙漠,凭借着几千年的相思之情来到城市,探望那些离开沙漠一去不回的旅行者。我的狂喜回应了这份旷世奇情,而且在黄沙飞旋的时候我听见了沙漠热情洋溢的声音,旅行者啊,我们来看望你们了!

五月的这个下午,气象学家是这么记载的:沙尘暴袭击本市。但许多去过沙漠的人作出了另外一种记录:沙漠探亲,下午五点到达本人窗前。是飞沙。从沙漠飞来的使团。只有沙漠的朋友能辨别出空气中沙漠的气味。

居住在蓝色海岸边的安德烈?纪德触摸过沙漠的灵魂,他说,沙粒也希望人赞美它。然后他心有灵犀地想起了《 圣经 》中的扫罗,他说,扫罗,你在沙漠里寻找母驴,没有找到,却得到了你无意寻求的王位。

沙漠中没有母驴,却藏着秘密的王位。旅行者怎么能理解如此玄妙的故事?也许应该去问问扫罗,遗憾的是扫罗也已经被历史的飞沙掩埋在沙漠深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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