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书写
--序冯玉雷长篇小说《敦煌遗书》
赵毅衡
甘肃作家冯玉雷,十多年来致力于写同一个题材--敦煌。据我所知,这是他写敦煌的第三部长篇:1998年的纪实体小说《敦煌百年祭》,2006年的长篇小说《敦煌?六千大地或者更远》,然后,他就静心磨剑,写出这本《敦煌遗书》。没有人如此写过敦煌,恐怕,今后也不会有人敢如此写敦煌。但《敦煌遗书》确实是敦煌自己的书,冯玉雷用他奇特的小说创作方法延续两千年来绵延不绝的敦煌书写。
这个沙漠中荒凉的绿洲,在玉门关西却并不孤悬漠外,它正好是汉文化向西的出口,希腊印度中亚文化东来的入口,注定成为几大文明拥抱的地方。然而这样的交会地点全世界还有好多:如近东与地中海邻接的巴勒斯坦,帕米尔兴都库什山的开巴尔山口,天山喀什山口。敦煌之所以成为敦煌,是因为它不只是一个交通隘口,不只是兵家必争之地,它是中亚东亚十字路口一个书写的地点,一个从事艺术的地点。当年玄奘印度取经,往返都在敦煌或邻近地区住下静修,像站上跳板一般做最后准备。敦煌用一千多年壁画、塑像,用羊皮卷、绸卷、纸卷,书写了人类历史上少见的持续性的艺术会。但是在这之前,神话已经在敦煌汇合,在这之后,艺术又在敦煌延续。
第一次敦煌书写,是洪荒初开混沌,诸神创世,人类问世,飞天散花,天地狂迷人神不分的欢欣境界,后有王朝兴替起伏,仪式美奂美轮;第二次敦煌书写,意象开始获得文字形体:才有得道高僧大师诠经作书,才有各种文字中的雅俗人生,才有《维摩诘经变文》中铺陈张厉的淫女队列。凭着神迹,所有我们现在称作艺术的东西,都汇集到这个沙漠中的小小绿洲,置放鸣沙山的洞窟中:敦煌似乎是把世界和人类艺术化的最好地方。第一次敦煌艺术是开天辟地的诸路天神,第二次敦煌艺术创造的是想象世界的各族英雄。
明代封嘉峪关,敦煌才被弃遗在沙海里,被忘却在几百年的世俗琐事之中。只有一些偶然路过的放逐官员,一些流亡者失魂落魄的眼睛,曾经从路上投来漠然的眼光。二十世纪初,敦煌突然被欧洲人“发现”,实际上是十九世纪全球地图画尽不再留空白的必然结果:俄国人越过西伯利亚进入中亚,英国人从阿富汗北上,法国人从中印半岛探向北方,阿古柏的叛乱,左宗棠的西征,敦煌成为各种力量会合的地点:现代性的手指无情地把敦煌这个沉睡的美人撩醒。就在二十世纪的第一年,流沙坠落,洞壁光开,露出了珍藏多少世纪的五万卷经书,岂是偶然?冯玉雷小说中的斯坦因发现民歌中唱的神秘数字2651900,竟然是藏经洞揭开面纱的日子,悚然醒悟,他和周围的人都“落入了历史的圈套”。 在人头拥簇战乱频起的现代世界,这些文卷已经无法静静留在荒漠尘埃之中。敦煌文献大约六分之一到了伦敦,六分之一到了巴黎,日本人俄国人在当地民众中收购达六分之一,其余六分之一流落于民间,或者已经当做取暖木材烧掉。终于,行将覆灭的紫禁城也采取了行动:六分之二运回了北京。敦煌这个美丽“公主”由此向现代世界揭开了她的神秘面纱。这是敦煌的第三次书写,书写者是冒险家、盗贼、流浪汉、牧民。这是一次惊心动魄的大搬移,一个至今争论不清、责任不明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