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开我们的“美国梦”——父亲拿到了麻省理工学院的博士学位,我们三个姐妹也相继走进哈佛法学院、耶鲁大学和哈佛大学,捧回硕士和博士学位……
我姓“蔡”(Chua)——普通话的汉语拼音是“Cài”,我喜欢自己的姓氏。我的家乡在中国南方的福建省,一个盛产学者和科学家的地方。
明朝神宗年间,我父亲的家族里,有一位直系的先祖蔡武能在朝廷做天文学家,他同时也是个哲学家和诗人。1644年,当时的明朝正面临着满清入关的危境。因为技艺全面、学识渊博,武能被皇帝御封为朝廷的兵部重臣。家族中最珍视的传家之宝(事实上,也是我们唯一的祖传遗物),是由武能手书的长达2 000页的专著,该书阐述了中国最古老的经典之作《易经》。这本牛皮封面上写着一个“蔡”字的传家之宝,如今就醒目地摆放在我家起居室的咖啡桌上。
我所有的祖辈都出生于福建。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他们先后乘船前往菲律宾,据说那里有更多的机会、更好的生活。
我姥爷原本是一位儒雅、慈祥的教书匠,为了维持生计,他不得不放下教鞭去卖大米。姥爷不信教,尤其不擅长经商。而姥姥是一位非常美丽而虔诚的佛教徒,尽管她所信奉的观音菩萨并不看重物质的享受,可她还是希望丈夫的生意更加红火、兴旺。
我爷爷经营鱼酱的生意,他是个好脾气的商人。和姥爷一样,既不信教,也无缘于经商。我精明能干的奶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做塑料制品的买卖(主要是为强生公司生产塑料容器)赚了许多钱,然后,她把盈余都换成了金条和钻石。变得富有之后,她在马尼拉最具声望的社区买了座华丽的豪宅。后来,奶奶和我的叔叔开始在火奴鲁鲁收藏蒂法尼玻璃制品(Tiffany glass)、玛丽?卡萨特(Mary Cassatt)和布拉克斯(Braques)的画作,并在火奴鲁鲁拥有了独立产权的公寓。同时,他们皈依了新教,并在饭桌上用西式的叉子和汤勺代替了中式的筷子,活得越来越像美国人。
我母亲1936年出生于中国,与父母举家迁往菲律宾时,她才两岁。后来日本人占领了菲律宾。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月,她失去了尚在襁褓之中的小弟弟。我也绝不会忘记母亲曾经向我描述的那幅恐怖画面:一群日本兵抓住了舅舅,他们掐住他的脖子迫使他张大嘴巴,然后一边拼命地给他灌水,一边残忍地狞笑着,想要看看可怜的舅舅会不会像只充气过度的气球那样砰然爆炸。
1945年,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将军领导的美国军队解放了菲律宾。
母亲清楚地记得美军吉普车驶过街头的情景,在士兵们向人群不停地抛掷火腿罐头时,当时还仅仅是个小女孩的她,追着军车一路上欢呼雀跃。
战争结束后,母亲到一所修道士开办的中学读书。在那里,她改信了天主教。后来,她以全班第一的优异成绩毕业于圣托马斯大学,并获得了化学工程学位。
我的父亲对移民美国总是充满向往。颇有数学天分、酷爱天文学和哲学的他,对在唯利是图、尔虞我诈的生意场上周旋的家族生意深恶痛绝,本能地反抗家人为他作出的每个安排。甚至在他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就拼命地寻找去美国的机会。后来,马萨诸塞州的麻省理工学院批准了他的入学申请,他终于“好梦成真”。
父亲在1961年正式向母亲求婚,同年的晚些时候,他们就双双来到波士顿。当时并不知道,这个地方正是美国的灵魂所在。他们用微薄的奖学金维持日常的开销,甚至无法负担冬季的取暖费。在他们初到波士顿的那两个冬天,常常要裹着毯子来保暖。可是不到两年,父亲就拿到了博士学位,并在印第安纳州西拉斐特的普渡大学担任助教。
在美国中西部长大,我和三个妹妹时时感受到我们与别人的不同。
我们每天都要用保温盒将中式午餐带到学校,而我是多么渴望像其他同学那样吃到一块夹着腊肠的三明治!父母要求我们在家里说中国话,如果一不留神说漏了嘴,在言语间夹杂着一两个英语单词,立刻就会为此受到惩罚:用筷子打手板,而且是被狠狠地打。每天下午,我们都得演算数学、练习钢琴,父母从不允许我们到朋友家过夜。父亲每天晚上下班回到家,我都要恭恭敬敬地为他脱下皮鞋和袜子,递上拖鞋。
我们的成绩通知单一定要完美无缺—我们的朋友也许会因好几门功课得到“B”而获得家长的奖励,可我们哪怕是在全“A”中仅有一个“A–”,都会令父母感到难堪。记得八年级那年,我在一次历史考试中得了第二名,学生和家长都参加了颁奖仪式。有位同学因为全优的成绩获得基瓦尼斯奖,还在会上受到特别褒奖。颁奖仪式结束后,记得父亲只对我说了一句话:“千万、千万不要再让我像这样丢脸了!”
我的朋友听到这个故事之后,他们通常以为我的童年恐怖无比,可这并不是事实。实际上,在这个让外人感到怪异的家庭里,我汲取了奋发向上的力量和信心。在刚开始步入美国社会的时候,我们完全就像一些局外人;但逐步地,我们融入了美国社会,成为美国人。
记得父亲每天晚上都工作到凌晨3点。他是那样的专注,甚至常常无法察觉我们走进了房间。我至今还记得他兴奋地向我们推荐墨西哥玉米面豆卷、邋遢乔辣汁肉末三明治①、奶品皇后等各种风味美食,以及可以敞开肚皮吃个够的自助餐,更别提那些带我们去坐雪橇、滑雪、捉螃蟹和野营的开心时光了。
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有个美国男孩嘲笑我将饭店的单词“restaurant”发成了“rest-OW-rant”,他一边做着鄙视的手势并模仿我的口音,一边狂笑不止。就在那一刻,我发誓要彻底摆脱我的中国口音。参加女童子军、玩呼啦圈、进行诗词竞赛、到公共图书馆看书、在“美国革命的女儿征文比赛”获奖,以及为父母加入美国籍而自豪的情形,都给我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至今都感觉历历在目。
1971年,父亲接到去加利福尼亚大学任教的聘书,于是,我们全家打点行装来到美国西部城市伯克利。在那里,父亲留长发,穿着带有“和平”印记的夹克衫。后来,他对收集葡萄酒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建造了一个能容纳上千瓶葡萄酒的酒窖。在他因自己的混沌理论而成为国际知名学者时,我们开始在世界各地旅行。我的高中二年级先后在英国的伦敦、德国的慕尼黑和瑞士的洛桑就读。在父亲的带领下,我们甚至把足迹留在了遥远的北极。
然而,我父亲仍然是个中国式的家长。
到了该选择并申请大学的时候,他坚持让我就读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当时我已经被这所大学录取),并且要住在家里。这就是说,我要面对一种全然没有校园生活的学习—这样的选择令我极其痛苦。我开始违抗父命,一如当年他对家庭的反叛。我伪造他的签字,悄悄地申请了我听人们谈及的一所位于东海岸的学校。当我公开自己的秘密行动,告诉父亲我已被哈佛大学录取时,他的反应真令我大跌眼镜——从大发雷霆逐渐转变成为女儿骄傲,他折腾了整整一宿。
尽管在女儿离家时会有一丝淡淡的哀伤在他心里挥之不去,但父亲后来享受到了很多的自豪时刻——我从哈佛法学院毕业;他的二女儿美夏怀揣毕业证书走出耶鲁大学和耶鲁法学院;而他最开心的,是他的三女儿美文也上了哈佛大学,并在那儿拿到了硕士和博士学位。
美国改变着生活在那里的人们。
我4岁的时候,父亲曾经对我说过—“你将来嫁人一定要嫁给华裔。嫁给非华裔男人?哼,只要我还在喘气儿,就绝对没门儿!”但是最后,我却嫁给了杰德,一个有着犹太血统的美国人。如今,我的丈夫和父亲居然成为了最好的朋友。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父母对残疾人并无特别的同情心。即便是在今天,许多亚洲人也将身患残疾看做是令人羞愧之事。因此,在我最小的妹妹美音带着唐氏综合征①的先天残疾来到这个世界时,母亲经常为可怜的小女儿伤心落泪,一些亲戚也劝我们赶快把她送到菲律宾的慈善机构去。可母亲并没有这样做,她拜访了对残疾人进行特殊教育的老师,联络了不少拥有残疾孩子的父母。很快,她就开始不厌其烦地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美音一起玩拼图,并教她画画。当美音该上小学的时候,母亲就教她读书,和她一起练习乘法口诀。如今,美音已在国际特殊奥林匹克运动会游泳项目上先后夺得过两枚金牌。
担心数千年灿烂的华夏文明在我这里不能得以延续,对没有嫁给中国人我似乎有那么一点点惋惜。但对我来说,更多的是对美国给我们提供的自由天地和机会心怀深深的感激。我的女儿生活在美国已不再有异国他乡之感(我有时候还会有),而对我来说,那丝淡淡的乡愁并不是一种负担,而更像是一种殊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