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提琴一到了露露手里,就显示出它与露露似乎有着八辈子的缘分。然而,督促她练琴却常常令我们母女俩像丛林中的老虎和野猪般“血战一场”。
在公开场合拿自己的孩子与他人的孩子作比较,这恐怕是许多中国人做得最糟糕的事情。
小时候我对此浑然不觉,因为在这种比较中我总是把别人比下去的一方。只有长大后,我才意识到公开比较的弊端。在我父亲看来,我们家的“龙夫人”——我的祖母过着优裕的生活。她对我异乎寻常的宠爱,大大超过我所有的姐妹。在家庭聚会上,她会指着某个兄弟姐妹,说:“瞧你那扁平的鼻子,哪像我们美儿,鼻梁又高又挺,美儿才像我们蔡家的后代。你呀,一定是继承了你妈那一族血脉,长得像只猴子。”
不可否认,我祖母是个极端的例子,但是,许多中国人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做着同样的事情。
最近,我去了一家中药店,店主告诉我,他有两个孩子——6岁的女儿和5岁的儿子。“我女儿,”他说,“她可聪明了,唯一的麻烦是精力不太集中。我儿子笨笨的,不像我女儿那么机灵。”
还有一次,在网球比赛的观众席上,我的朋友凯瑟琳与一位来看女儿比赛的中国母亲闲聊起来。这位中国母亲告诉凯瑟琳,她女儿是布朗大学的学生,她就要输掉这场比赛了。“我这个闺女柔弱无能,”她说,并摇了摇头,“她姐姐上了哈佛大学,比她可强多了。”
我知道,既然父母的偏爱百害而无一利,但是站在中国人的立场,我还是想强调两点。
首先,在任何一种文化里,我们都能找到父母对孩子的偏爱。在旧约圣经第一卷《创世记》(Genesis)里,亚伯拉罕之子以撒(Isaac)偏爱儿子以扫(Esau),而利百加(Rebekah)则更喜欢雅各布(Jacob)。①格林兄弟的童话故事中也有三个兄弟,他们从来就不曾被父母平等对待过。相反,并不是所有的中国父母都是偏心眼。在《中国五兄弟》(The Five Chinese Brothers)②中,我们看不出中国妈妈更偏爱一口气喝干海水的儿子,还是更青睐脖子坚硬似铁的儿子。
其次,我不相信父母对孩子的所有比较都是有害的。杰德一直在批评我对索菲娅和露露的比较。不错,我是对露露说过——“我让索菲娅做什么事,她立刻就答应了,这就是她为什么会进步神速的原因。”西方人会误读我的本意——其实我并没有偏爱索菲娅,恰恰相反,我表达的是对露露的信心。我相信,她能做索菲娅能做的任何事情,而露露自身的强势也足以保证她能应对我指出的事实。我也知道,露露总是在心里和姐姐进行比较的。这也是我有时对露露特别严厉的原因,我不想让她沉溺于自己内心的疑虑中。
正因为如此,送露露去上第一堂小提琴课的那天早晨,在她要见自己的新老师之前,我对她说:“露露,你已经6岁了。索菲娅在7岁半的时候,就赢得了音乐学校表演奖,我认为你的获奖时间甚至会更早。”
露露的反应十分恶劣:“我讨厌比赛,也不想去学什么小提琴!”她干脆拒绝去上小提琴课。我威胁说要打她的小屁股,而且不许吃晚饭(在那个时候,这一招还算管用)。好一通威逼哄骗,终于把露露带到了社区音乐学校。在那里,露露的铃木小提琴老师卡尔?舒加特接待了我们。
50岁的舒加特先生有一头稀疏的金发和学生般的脸庞。他是那种特别善于和孩子打交道的人,和家长在一起,则显出几分冷淡和尴尬,而且很少直视我们的眼睛。他是个与孩子相处的天才,孩子们令他释放出轻松、诙谐、灵感和快乐。他就像社区音乐学校的“花衣吹笛人”①,后面紧紧地跟着30来个学练小提琴的孩子,露露也在其中。
舒加特先生教学的秘密武器,是他将拉小提琴的每一个技巧,都转变成孩子们能够理解的生动故事或大胆想象。他没有直接讲授连音、断音、渐快等音乐术语,而是谈到轻轻地抚摸喵喵叫的猫咪、如军队般列队行进的蚂蚁,以及骑独轮车的老鼠骨碌碌滚下山坡……
他教露露理解德沃夏克①著名的幽默曲第7号的方式,也着实令我惊叹不已。这首幽默曲有着朗朗上口的主旋律,不管你来自世界的什么地方,即便你从来就没有聆听过这首曲子,当音乐响起的时候,你也会随之低声吟唱。这首乐曲还有着过于多愁善感的第二主题曲,意在将悲喜交加的、夸张的感伤杂陈其间。那么现在,该怎样将如此复杂的含义告诉一个年仅6岁的孩子呢?
舒加特先生告诉露露,第二主题曲是悲哀的,但还不像有什么人就要离开我们那么令人哀恸。而接下来他让露露想象:如果她每天自己整理床铺并坚持一周,妈妈就答应给她买一个双球的冰激凌卷。露露真的这样做了,但是到了周末,妈妈却说话不算话。这还不算,她竟然给什么都没干的姐姐买了冰激凌卷。老师的这番话果真引起了露露的共鸣,她拉的幽默曲充满酸楚,好像这首曲子就是为她而写的。直到今天,当我听到这首幽默曲(你可以在网上的Youtube观看伊扎克?帕尔曼②和马友友的演奏)时,耳边就仿佛响起由舒加特先生填词的曲子:
“我想……要我的冰激凌,喔,把我的冰激凌给我,你答应给我的冰激凌到底在……在……哪里……”
有意思的是,虽然是我拿主意为露露选择了小提琴,但小提琴一到了露露手里,就显示出它与露露似乎有着八辈子的缘分。在她刚刚开始练习的时候,人们就不断地为她拨动琴弦、拉动琴弓的自然、流畅和灵活而震惊,为她似乎真的理解和感知了自己演奏的音乐而感叹。
在舒加特先生为学生组织的独奏会上,露露经常闪亮登场,一展“小荷尖尖角”。其他孩子的父母会羡慕地问我,“你们是不是音乐世家呀?”“打算培养露露成为技艺精湛的小提琴家吗?”可他们哪里知道,为了让露露回家后完成练习任务,我们母女俩会像丛林中的野兽般“血战一场”—那是老虎Vs.野猪之战,她越是反抗,我越是强硬。
每个星期六都是我生活中的重中之重。
整个上午,我们都待在社区音乐学校,紧张得就像你在20种乐器的伴奏声中全力以赴。露露不仅要上舒加特先生的小提琴课,还要在课后和老师一起直奔另一个教室,接着上一堂小提琴和钢琴合班讲授的铃木教学课。(露露在每个星期五的钢琴课我们也从不缺席。)
回家以后,尽管上午三四个小时的课程已让我们筋疲力尽,我还是常常想方设法地给露露增加课后练习—绝不会让她无所事事,舒舒服服地只等着上下个星期的课!
到了晚上,疲劳的露露已进入梦乡,我还会在灯下阅读有关小提琴的专业文章,听艾萨克?斯特恩①、伊扎克?帕尔曼或日本小提琴家美岛莉的CD,努力地去体会他们精湛的技艺,捕捉那些在琴弦中跃动的音符和那些抑扬顿挫的小精灵。
我承认,这样的日程表的确过于紧张,但我总感觉在与时间赛跑。要知道,中国的孩子每天要练琴10个小时。萨拉?张在纽约交响乐团为祖宾?梅塔试音时年仅8岁。每一年,一些7岁的孩子都会在拉脱维亚或克罗地亚脱颖而出,以演奏高难度的柴可夫斯基小提琴协奏曲而将国际竞赛的奖杯揽入怀中。我希望露露也能站在那样的领奖台上。说实话,我真的有些等不及了。
此外,在教育和培养孩子方面,我在家里并不占优势。因为,我有一位美国丈夫,他认为孩子的童年应该拥抱欢乐。杰德经常喜欢和孩子们一起下棋或打迷你高尔夫球;最过分的是,驾车带着两个丫头大老远地跑到水上公园去玩危险的水上滑道。而我最喜欢的活动,是读书给孩子们听。每天晚上,我们一家四口都会坐在一起读书,那是每个人都感到开心的惬意时光。
拉小提琴真的很难,在我看来,它比弹钢琴难多了。
首先,你得保持负重的状态,而钢琴就没有这样的要求。与人们的理解和想象完全不同,小提琴并不是依靠左臂来握持的。著名的小提琴教师卡尔?弗莱什在他撰写的《小提琴演奏的艺术》(The Art of Violin Playing)一书中指出,小提琴是“放在锁骨上”,并“始终由左下颚来固定的”。这样,才能保证左手自由、灵活地移动。
假如你认为用锁骨和左下颚来夹住什么东西一定会很不舒服,那你就说对了。将一块木制的腮托和金属的夹具嵌入脖肩之间,大多数小提琴艺术家和小提琴演奏者,都会在下巴处形成一片粗糙、经常疼痛的红色斑块,他们甚至将这块“小提琴压痕”看做荣誉的徽章呢!
其次是“音调”,即你用什么调子来演奏。这是我认为拉小提琴比弹钢琴要难得多的另一个原因。弹钢琴时,你只要用手指按下琴键,就知道你选择的是哪一个音符。而拉小提琴时,你必须把你的手指头准确无误地以准确的接触部位放到那个准确的“点”上,否则,仅仅一个毫米的误差,你拉的曲子就会“跑调”。虽然小提琴只有4根琴弦,但它可以由半音增量而产生53个不同的音符;点按不同的琴弦、利用不同的运弓技巧,可以演绎五彩斑斓、变幻无穷的音调。所以人们常说,小提琴能捕捉人类的每一种情感,它是最接近人类声音的一种乐器。
弹钢琴和拉小提琴有一点是相通的(许多运动项目也是这样),那就是:只有彻底地放松自己,你才能表现完美。在网球场上,如果你不能保持手臂的放松,就无法大力扣杀;在棒球比赛中,如果你手臂僵硬,就无法掷出又快又狠的“好球”;拉小提琴时,如果你握弓太紧,或把太大的压力放在琴弦上,就只会产生很大的噪音,而无法拉出优美的琴声。
“把你自己想象成一个布娃娃,”舒加特先生会这样启发露露,“软软的,松松的,什么事都不必在意。你的手臂是如此的放松,你只感觉到它自己的重量……把一切都交给地心引力……不错,露露,嗯,很好!”
“放松!”我也在家里大声地提醒露露,“注意舒加特先生所说的‘布娃娃’!”我总是尽自己的最大努力来强调舒加特先生的教学要点,但在露露这儿,事情可没那么简单,我的话常常令她紧张、急躁。
有一次,练习已进行到一半,她突然暴怒地大喊:“别说了,妈妈,你别说了!”
“露露,我什么也没有说,我一个字也没有说啊!”我强调说。
“你在心里不停地说,”露露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什么也没有想!”我假装愤愤不平地说。实际上,露露说得没错,我一直在琢磨露露拉琴时右肘抬得太高,用力不对,她需要养成更好的表达音乐的习惯。
“别再胡思乱想!”露露命令道,“我不练了,除非你不再瞎琢磨!”
露露常常试图激怒我,挑起我们之间的争吵是她争取停止练习的“阴谋诡计”。可这一次,我没有上当。“那好,”我冷静地说,“那你想让我怎么做?”有时候,把控制权交给露露,会化解她的小脾气。
露露想了想说:“捏住你的鼻子5秒钟。”
不错,是个美妙的暂停。我照做了,练习继续进行。那是我们俩都很快活的一天。
露露和我有着既难以调和又无法割舍的关系。当孩子们很小的时候,我就在电脑上建了一个文档,用以逐字地、随时地记录我们之间值得关注的交流情况。在露露7岁时,我们之间有一段对话被记录在案:
美儿:露露,我们是非常好的朋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友好相处。
露露:是呀— 一种怪异的方式、恐怖的方式。
美儿:!!(呈愕然状。)
露露:开个玩笑嘛!(给了妈妈一个拥抱。)
美儿:我要把你说的写下来。
露露:别,别写!听起来太过分了!
美儿:我要把这个拥抱也加在旁边。
我对孩子比较极端的教养方式有一个可爱的副产品,那就是索菲娅和露露的关系非常亲近:因为她们得团结起来,手挽手地对抗专横而狂热的妈妈。
“她真是神经错乱!”我听到她们一边窃窃私语,一边偷着乐。但是我一点儿也不在乎,我不像有些西方父母那样脆弱。我常常对女孩们说:“我的目标,是做一个为你们的未来着想的妈妈,不是要讨你们的喜欢。”
有一年春天,社区音乐学校的校长邀请索菲娅和露露两姐妹在一次特别的庆典中登台表演,这次活动是为了庆祝女高音歌手杰西?诺曼因在
威尔第作曲的著名歌剧《阿依达》(Aida)中的精彩表演赢得格莱美奖而举办的。凑巧的是,我父亲特别喜欢歌剧《阿依达》,而杰德和我,正是踏着《阿依达》的“凯旋进行曲”走进了婚姻的神圣殿堂。于是,我邀请了我的父母从加利福尼亚赶来观看孙女的演出。
穿上合体的长裙,两个小美女用小提琴和钢琴一块儿演奏了莫扎特的E小调奏鸣曲。在我看来,这首曲子要表达的成熟意境超越了她们的年龄—音乐在小提琴和钢琴来来回回的变换中显得不是那么默契,听着很像两种乐器间的窃窃私语。但是似乎没人在意这个美中不足,两个女孩的表演大获成功。
后来,杰西?诺曼对我说:“你的女儿真是一对天才—你太幸运了!”
幸运的我深知,这是经历了无数场战斗才赢得的结果。
硝烟散去,我体验到了生命中那些最美好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