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2)

巴金选集1:家 作者:巴金


她听见这句话,也不回答,默默地低下头,把头埋在手中拿的花枝上面。

“你看,那儿有一枝很好的。”他高兴地说。

她抬起头,笑问道:“在哪儿?”

“那儿不是?”他伸手向着旁边树上一指。她的眼光跟着他的手指望去。树上果然有一枝很好的花。这一枝离地颇高,花也不少,大部分都是含苞未放。枝子弯曲而有力,令人注目。

“可惜太高一点,这一枝倒很好。”鸣凤望着那枝梅花自语道。

“不要紧,很容易折。”他把树身打量一下,又说:“等我爬到树上去折。”他便动手解开棉袍的纽扣。

“使不得,使不得,”她阻止道,“看跌下来,不是好耍的。”

“不要紧,”他含笑道,便把棉袍脱下来,挂在旁边一株树上,身上露出深绿色的棉紧身。他往树上爬,口里还说:“你在下面给我撑住树干。”

他几步便爬上去了。一只脚站在分枝的地方,一只脚踏住一根粗壮的枝子,把近中央的那一根粗的树枝夹在两腿中间,伸出一只手去折,但是手还抓不到那枝花。他便缩回手去。树枝大大地动了一下,花朵纷纷地往下落。他听见鸣凤在下面叫:“三少爷,当心点,当心点!”

“不要怕。”他说着便放开腿,把右手紧紧挽住近中央的那根树枝,先把左脚提起,在另一树枝上重重地踏了两下,试试看树枝是否载得起他,然后把右脚也移了过去。他俯下身子折那枝花,折了三下才把那一枝折断,拿在手里。他又把右脚移回到先前的那根树枝上,埋头去看下面,正看见鸣凤的仰着的脸。

“鸣凤,接住!我把花给你丢下来了!”他说着便把花枝轻轻地往下面一送,又把旁边那些依旧留在树上的枝子披开,免得它们把它缠住。他看见花到了她的手里,才慢慢地爬下树去。

“够了,这三枝就够了。”鸣凤欢喜地说。

“好。多了,二少爷拿着也不方便,”他说着,便取了衣服披在身上,又问道:“你刚才看见二少爷没有?”

“他在钓台上面读书,”她一面回答,一面整理手中的花枝,忽然注意到他把衣服披在身上,并不穿好它,便关心地说:“你快把衣服穿好罢,等一会儿会着凉的。”

觉慧穿好了衣服,看见她忽然转身向他来的那条路走去,便叫了一声:“鸣凤。”

她回转身,站住了,带笑地问:“你喊我做什么?”她看见他不说话,只顾含笑地望着她,便又掉转身子向前走了。

他连忙向前走了两步,又接连叫了她几声。她又站住,掉转身子依旧问那一句话:“做什么?”

“你过来。”他央求道。

她便走了过来。

“你近来好像害怕我,连话也不肯跟我多说,究竟是为什么?”他半正经半开玩笑地说,一只手在玩弄旁边下垂的树枝。

“哪个害怕你?”鸣凤噗嗤笑道;“人家一天从早忙到晚,哪儿还有工夫说闲话!”她说了又要走。

觉慧连忙做手势止住她,一面说:“我晓得,我晓得你真的害怕我。你说没有工夫,怎么你又跟倩儿两个在那边玩呢?我还看见你在湖心亭里跟倩儿说话。”

“你是少爷,我是丫头,我怎么敢跟你多说话?”她做出冷淡的样子说。

“那么从前你为什么又常常同我在一处玩?那时候还不是跟现在一样!”他往下追问。

她的明亮的眼光在他的脸上扫了一下。她勉强地笑了笑,然后低下头用忧郁的调子解释道:“现在不同了,我们都长大了。”

“大了又有什么关系?难道我们的心就变坏了?”觉慧惊讶地问。

“不是的。长大了,常常在一起,旁人就会说闲话。公馆里头说闲话的人又多。我倒不要紧,你总该当心点,不要忘了少爷的身份。”她依旧低下头说话,声音里带了一点苦味。

“你不要就走。我们到那边去,找个地方坐下来慢慢说。把梅花给我拿。”他说着并不管她答应不答应,就从她的手里拿过花枝来,端详了一下,又剔除了两三根小枝。

他沿着梅林外靠湖滨的一条小路走去,她默默地在后面跟着。他有时候掉过头来问她一两句话,她很简短地答复了,或者只是微微地一笑。

梅林走尽了,再经过一个长方形花台,前面有一道小门,走进门去十多步远,转一个弯,又是一个石洞。洞里很暗,但路是直的,并不长,人还可以听见流泉的声音。他们走出洞来,路就往上斜了。他们接连登了二十多个石级,转了几个弯,便到了上面。

上面铺的是砂土,地方不大,是长方形的。有一张小小的石桌,和四个圆形的石凳。一株松树长在一块大山石旁边,它的枝叶罩在石桌上面,正像一具伞盖。

这个地方没有别的声音,只有泉水淙淙地在响。原来泉水从山石另一面的缝隙里流出来,穿过碎石流向下面去了。在这里只听见水声,却看不见泉水。

“好幽静的地方。”觉慧先走上来,不觉赞了一句。他走到石桌前,把梅花放在桌上,摸出手帕拂拭了石凳上的灰尘,便坐下去。鸣凤走过来,坐在他对面的一个石凳上。桌上的花枝隔在他们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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