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5)

巴金选集2:春 作者:巴金


夜是很柔和的。月亮被暗灰色的云遮掩了,四周突然暗起来。桥亭的影子带了烛光在水面上微微地摇动。花草的幽香缓缓地从斜坡那面飘过来,一缕一缕地沁入了人的肺腑。

《苏武牧羊》唱完了。大家停了片刻,又唱起一首《望月》来,接着又唱了一首《乐郊》。《乐郊》还没有唱完,就看见觉新拍着手从桥头走过来,绮霞提了一盏风雨灯走在前面。

“你们倒舒服。”觉新走到亭子门口,大声叫道,然后大步走进来,站在众人旁边。绮霞把风雨灯放在一个凳子上面,便走到条桌前拿起先前带来的篮子,再去把大理石桌上的茶壶和杯盘都收捡了,一一放在篮子里面。

大家吹唱得起兴了,淑华和淑贞还想唱。觉新却接连催众人走,一面动手去关窗。觉民也吹灭了明角灯里的蜡烛,把灯放回在条桌上。众人便动身走了。

淑英手里捏着洞箫。琴拿着笛子。绮霞提着篮子,淑华顺手在篮里抓了一把瓜子慢慢地磕着。觉民提着风雨灯在前面走。觉新走在最后。他们出了弯曲的石桥,就顺着梅林旁边的一条小路走。起初他们在湖滨,后来便转过一座假山,进了一带栏杆,然后走过一道架在小溪上的树干做的小桥,经过另一座假山旁边的芍药花圃,就转入一片临湖的矮树林。那里间隔地种着桃树和柳树,中间有一段全是桑树。桃花已经开放,白红两色掩映在绿树丛中,虽在夜晚也显得分明。

这时月亮已经从云围中钻出来了。树林中有一条小路。这里树种得稀疏一点,淡淡的月光从缝隙射下来,被枝叶遮去了一部分,只剩下一些大的白点子。风雨灯给他们照亮一段路,慢慢地向前移动。他们是挨次走的。在后面的人就看不清楚灯光照亮的路。有时,觉民走得太快了,淑贞就捏紧琴的手胆怯地叫起来。觉新便安慰淑贞两句。觉民也把脚步放慢一点。快走出树林时,他们就看见灯光从水阁里射出来在湖上摇晃了。

“你们看我办事多快!”觉新夸耀地说。

“这算是丑表功。”淑华说着噗嗤笑起来。

“菜是何嫂做的?”琴带笑问道。

“那自然,包你好。”觉新短短地回答。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水阁前面。月光在淡灰色的瓦上抹了一层银色,像绘图似的,把一丛观音竹尖的影子投在那上面。

水阁门大开,从里面洒出来明亮的灯光。门前几株玉兰花盛开,满树都是耀眼的大朵的白花。一缕一缕的甜香直向众人的脸上扑来。

“好几天不来,玉兰花就开得这么好。”琴望着周围的景色沉醉似地赞了一句。

“这真是‘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了。”淑英无意地接了一句。她本来想取笑琴,但是说了出来又觉得失言,就红着脸不作声了。幸好众人并没有留意她的话。

在里面预备酒菜的黄妈、何嫂两人听见了外面说话的声音,连忙走出来迎接他们。觉民就把风雨灯递给黄妈。

众人趁着一时高兴就一拥而进,到了里面看时,一切都安排好了。中间那盏煤油大挂灯明亮地燃着,挂灯下面放了一张小圆桌,安了六个座位,众人抢先坐了。

桌上摆了六盘四碗的菜:冷盘是香肠肝,金钩拌莴笋之类;热菜是焖兔肉,炒辣子酱,莴笋炒肉丝几样,都是他们爱吃的。大家就动起筷子来。黄妈烫了两小壶酒,拿来放在觉民面前,笑容满面地叮嘱道:“大家不要多吃酒,吃醉了没有人抬回去。”她特别关心地看了觉民一眼。

觉民笑道:“我晓得。你管我比太太还严。你快去服侍太太吃饭罢。你放心,我不会多吃酒。”

“太太今天在四太太房里陪王外老太太吃饭。我在这儿服侍你们,何大娘就要出去照应海少爷。”黄妈笑眯眯地说。她忽然瞥见何嫂端了两大碗热气腾腾的焖豆腐走过来,便接过了一碗放到桌上,然后走开去把饭锅子放到煤油炉子上面。

“何嫂,这儿没有事情了,你回去罢。你打风雨灯去,等一会儿喊个底下人送来好了。”觉新用筷子去挟豆腐,连头也不掉地吩咐何嫂说。

“是,大少爷。我不要打风雨灯,我有油纸捻子。”何嫂应道,就匆匆地走了。

众人有说有笑地吃着。黄妈和绮霞两人在旁边伺候他们,绮霞走来走去地给众人斟酒。酒喝得并不多。觉新喝了两杯忽然有了兴致,就提议行酒令。于是明七拍,暗七拍,飞花,急口令等等接连地行着,大家嘻嘻哈哈地闹了两个钟头,除开淑贞外每个人都吃得脸红红的,却还没有尽兴。但是大房的另一个女佣张嫂突然打了一个纸灯笼从外面走进来,一进屋就嚷道:

“大少爷,太太喊你就去,有话说。”

觉新不大情愿地答应一声,推开椅子站起来。

张嫂看见淑贞正在跟琴讲话,就大惊小怪地打岔道:“四小姐,你们的喜儿正在找你。五太太刚打好牌,五老爷回来,就同五太太吵架,吵得很凶。五太太要你去。”

淑贞谈得正高兴,听见张嫂的话,马上变了脸色,把嘴一扁,赌气般地答道:“我不去!”张嫂睁大眼睛惊愕地望着她。

“四妹,五婶喊你去,你还是去的好。我们一起走罢。”觉新先前略有一点醉意,但这时却清醒多了。他劝淑贞回房去见她的母亲。他知道她要是不去,她的母亲沈氏一定不会放过她。

淑贞红了脸,欲语又止地过了片刻。她刚站起来又坐了下去,终于忍不住诉苦地说:“妈喊我去,不会有什么好事情。每回爹同妈吵过架,妈受了委屈,就拿我来出气。我好好的,没有一点过错,也要无缘无故地挨一顿骂。”淑贞露出一脸的可怜相,求助地望着这几个堂哥哥和堂姊姊,眼圈红着,嘴在搐动,差不多要哭了出来。

“那么就不回去罢。你在这儿耍得好好的,何苦去受那场冤气。”觉民仗义地说。

“好,四妹,你就听二表哥的话索性不回去,等五舅母气平了时再说。她要是知道了怪你,我就去给你讲情,”琴坐在淑英和淑贞的中间,爱怜地侧过头去看淑贞,温柔地鼓舞道。接着她又对觉新说:“大表哥,你一个人去罢。我把四妹留在这儿。”她看见张嫂还站在那里不走,就吩咐道:“张嫂,你出去千万不要对人说四小姐在这儿啊。”

张嫂连忙答应了几声“是”,就站在一边望着觉新的带了点酒意的脸。觉新还留恋地立在桌子前把两只手压在圆桌上面,忽然发觉张嫂在旁边等他,就下了决心说:“我走了。”黄妈给他绞了一张脸帕来,让他揩了脸。于是他跟着张嫂走了出去,张嫂打灯笼在前面给他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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