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是从贴在窗纸上的一个小纸片上发出来的。
高仲舒也曾去西市玩过,见过眩目戏艺人的演出,有一出便是纸傀儡,是用纸剪成小人,在一片挂起来的白布上移动自如,还会说话唱歌。那时与苏合功大为惊叹,说虽是小术,实是神奇。但高仲舒以神灭无鬼论的眼光来看,一口咬定是有人在白幕后控制,只不过借灯影巧妙布置,让人看不出来而已。当时他们打了个赌,他说定是有人在后面控制,并非纸人真个活了过来,结果他赢了,那艺人其实是用一根细线连在纸傀儡上,再用腹语说话。
眼前这个纸片,多半也是如此。他喝道:“装神弄鬼做什么!”上前一把捏住纸片,只道马上便可拉断上面连着的线,可是那纸片应手即起,手指上只觉一阵微微刺痛,却哪里连着线了。高仲舒吓了一跳,手指一松,那个小纸片登时斜斜飘落,刚一落到地上,立时消失无迹,地上却出现了一片水渍。
高仲舒见此情形,吓得脸都白了。道:“大师,这是什么?”他只道辩机定然能有办法,哪知扭头看去,辩机眼中也满是茫然,道:“这是什么?”
“是片冰!”
那是一片极薄的冰。太薄了,在灯下看去便如纸片。可是现在这个季节虽有寒意,却不至于结冰,而窗纸上更不是结冰的所在。他平时胆子大,此时却没来由地感到害怕。
地上的水渍如同一个活物,正在慢慢蠕动,到了墙根,竟然沿着墙而上,而且越来越大,不知不觉已经成了个影子。这影子也不太浓,只是在不住地扩大。高仲舒大气都不敢出,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影子,低声道:“大师,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此时这影子已经有碗口大了,如果再大起来,只怕会涂满整堵墙壁。辩机苦笑了一下,道:“贫僧也不知道。”
这等情形,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想象。高仲舒向来不信鬼神,可是眼前这东西实在无法用他的知识去解释。他喃喃道:“是鬼么?”
也许,只能说那是鬼了。高仲舒壮起胆子走上前,伸出手指想去摸一摸。这个影子在墙上也没厚度,似乎摸一摸也没什么大碍。哪知他的手指刚一触到,却觉影子有一种极大的粘力,指尖立被粘住,动弹不得,而且这股力量竟然还在不住地将他吸入,力量大得难以阻挡,只不过一瞬间,半只手已没入了影子中。他大吃一惊,叫道:“大师,它粘住我了!”
辩机忽然站了起来,喝道:“精进相者,身心不息!”
《智度论》有谓,释迦文佛前世曾是个商人,某次至一险处,遇一罗刹鬼拉住他去路,商人以右拳击之,拳即着鬼,挽不可离,再以左拳击之,亦不可离。以右足蹴之,足亦黏着,复以左足蹴之,亦复如是。以头冲之,头即复着。于是罗刹鬼问道:“你已如此,还想做什么,心休息未?”商人答道:“纵然五体被系,我心终不为汝伏。”罗刹鬼无奈,便道:“汝精进力大,必不休息,放汝令去。”
辩机是禅宗,不修神通,这段经文却是知道的。高仲舒本已心慌意乱,辩机的喝声直如当头棒喝,心头一凛,道:“是!”神智立时清明,只觉那影子的吸力登时减弱了许多,已足可对抗,可是想要拔出来,却也无法。高仲舒试了试,只觉一只手如被牢牢嵌在墙里,根本动不了分毫,只是不住将他往里吸。他苦着脸道:“大师,快将墙凿了吧,要不我要被封在墙里了。”
居然会被吸到墙里去,这等事当真闻所未闻。辩机也似有些惊慌,叫道:“来人啊!来人!”但他也知道,明崇俨所加禁咒能隔绝内外声音,而一道符可让门窗坚如铜墙铁壁。只是如今那些妖人却已经突破了明崇俨的禁持,反倒成了瓮中捉鳖。不要说房中没有拆墙的工具,就算有,单凭辩机一人哪里能凿得开的。
他心神一乱,高仲舒被那黑影吸得越来越深了,右手已没到肘部。他急道:“大师,辩大师!你快想想办法啊!再不想法,我就要被封在墙里,到时成了个干尸,看你怕不怕!”方才他见辩机只念了两句经文,便止住了自己被吸入之势,只觉辩机定然还有办法。但一想到若真个被封到墙里成了个干尸,自己倒先吓了一跳。
辩机也不知该如何回答,这时门忽然“砰”一声开了,却是明崇俨大踏步进来。他脸上大是惊惶,头上也满是汗珠,一张脸绷得紧紧的。辩机见是他,松了口气道:“明兄,你总算来了。”
他知道明崇俨年纪虽轻,却身怀异术,大是不凡。自己是禅宗,不修神通,对这些异人的秘术没什么办法,但明崇俨定然有办法解决。
明崇俨也没说话,急急走到高仲舒身边,伸手从怀里摸出一支笔和一个小竹筒。这竹筒上有一个铜帽,他将铜帽拧开,毛笔伸进去蘸了蘸,毫端登时殷红一片。高仲舒此时一手已有大半陷入墙中,人也要贴到墙上了。再被吸下去,整个人当真都要进了墙壁。他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明崇俨,见明崇俨拿出一支笔头满是红色的笔,脱口道:“啊,那是什么?血么?”
“朱砂。”
明崇俨只说了两个字,毛笔已在墙上游走。高仲舒急道:“明兄,你还有兴致题壁一首……”话刚说了半截,马上闭住了嘴。明崇俨在墙上写的,并不是字,而是一道符。
那块黑影有盆口一般大了,高仲舒的手深陷其中,已到了手腕处。虽然不痛不痒,但这般惊恐却更让人受不了。他见明崇俨笔走龙蛇,好整以暇地画着符,心中惊惧,嘴却硬生生闭住,不敢多问。
明崇俨画得很快,最后一笔一勾,那些符字已围成一个大圈,将黑影围在当中。他一画完,将笔往怀中一插,左手掌贴在高仲舒臂上,顺着他的手臂滑下,道:“抽出手来!”
明崇俨的手指一触到黑影,高仲舒只觉黑影的吸力大减。他用力一抽,手贴着明崇俨的掌心一下滑了出来。这手陷入墙中半日,但一抽出来,却毫无损伤,连油皮都不曾擦破一块。一抽出手,他长吁一口气,道:“明兄,多谢了。”转眼一看,却见明崇俨面色凝重,他的手已陷入影中。高仲舒大觉过意不去,道:“明兄,你该怎么办?”
明崇俨的左手捻了个诀,道:“高兄,退后一步。”
高仲舒刚退了一步,明崇俨盯着墙壁,长吸一口气,猛地向黑影吐去。
黑影被符字围住,已不能扩大,此时符字中已满是黑色,便如一个红盆盛满了黑水,竟然已高出墙面。明崇俨这口气一吐,黑影上登时燃起一片火光,便如同那是一摊火油。高仲舒吓了一跳,叫道:“明兄,这是怎么回事?快快拿出手来,不然要烧伤的!”他本就有“铁嘴”的诨号,话很多,方才因为惊吓一直未能一展其长,此时自己已无危险,但又要喋喋不休了。
火燃得很大,但并不光亮,反是明崇俨画在墙上的符字被火一映,放出光亮来。但这火似乎并不能燃物,明崇俨的衣袖也在火中,却不曾烧起来。他抿着嘴,将手一翻一覆,左手捻个诀,喝道:“律令律令,四纵五横。万鬼潜形,吾去千里者回,万里者归。呵吾者死,恶吾者自受其殃。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急急如律令。疾!”
他的手指往黑影上划了四纵五横九道,火光如遭水泼,立时湮灭,黑影也如同受了伤一样急速缩小,形状不住地变幻,趁这机会,明崇俨的手一下抽出。
这是九字真言咒。那团火光如冰澌向火,眨眼间便已熄灭,黑影也消失无迹。明崇俨伸手在墙上一抹,画着的赤红符字化做粉末,收拢在他掌心。他伸手一吹,微笑道:“高兄,总算渡过此劫。”
墙上方才又是符字又是火光,但此时却仍是一片平整粉壁。高仲舒看得大为惊奇,凑上前道:“明兄,原来你是个术士啊。”
明崇俨掩上门,盘腿坐了下来,拿了个干净杯子倒了杯茶,啜了一口,道:“高兄,让你受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