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仍在细细密密地下着。长安的秋天并不多雨,但下过一场雨,天就冷了一层,离冬天也更近了。
李玄通背着手走在花影廊正中,双眼若开若合,正在调匀呼吸。雨天里,这条长廊越发昏暗,影影绰绰似有一些白色的人影浮动。
那是些女子的身影,苗条曼妙,如同白烟。李玄通走过时,那些白烟登时被冲断,尽被他吸入体内,又随鼻息吐出,重又幻成人形。虽是白烟,却又仿似生人,当李玄通靠近时便向两边闪去,只是花影廊两边似有无形的屏障,这些人影根本逃不出去。当它们被李玄通吸入时,似乎还在微微抖动,似乎极其痛苦,却又无路可逃。
走完了这条长廊,李玄通的脸上登时神采奕奕。他已是个年过五旬的老人了,但一张脸白皙如玉,几如少年。站在花影廊的尽头,回身看了看方才走过的这条长廊,他脸上突然浮起了淡淡的笑意,只是在夜色与雨声中,这笑容也诡异如鬼魅。
已有五个,看来还应该多一些。
他想着,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走进了尽头的一间小屋。屋中胡鼎正站在一边,见李玄通进来,他连忙跪下道:“王爷。”
李玄通摆了摆手,道:“开门吧。”
胡鼎面如死灰。他虽是李玄通亲信,却从来不敢走这条花影廊。他起身拿出一个小小金锤,在墙上一块铜片上敲了两下,地上的一块石板无声无息地开了,露出一个洞口。李玄通正待走进去,胡鼎却凑上来,小声道:“王爷,余先生方才刚回来。”
李玄通的双眉一扬,道:“他出去了?”
胡鼎好像被人打了一拳,苦着脸,小声道:“余先生似乎还受了点伤。”
李玄通的手正扶着墙,此时五指忽然一颤,沉吟了一下,道:“好生看守,别再出乱子。”他走进了这洞里,石板又无声无息地关上了。等李玄通一走进去,胡鼎这才如释重负,长吁了一口气。
余七与成圆化,这两人是王爷的得力助手,王爷倚若长城,但成圆化一着不慎,以至失手,结果当场便被除去。自己只是王爷麾下一个小官,想取自己而代之的人大有人在,虽然成圆化之事王爷并不曾怪罪自己,可安知以后会如何。他越想越怕,立在黑暗中,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李玄通正走在地下一条甬道之中,自然不知胡鼎的脸色。这下面别是一番天地,两边整整齐齐都是青砖砌成的小屋,便似一个小小客栈。此间离地面足有两丈许,地上的一切声音都传不进来,四周一片死寂,因为没有风,挂在壁上的几盏小灯的灯火也连跳都不跳。他走到这甬道尽头,轻轻推开门,低声道:“余先生。”
门开了。里面也十分昏暗,只点了一支蜡烛。一个人正坐在壁前,打了个赤膊,身上绘满了符字。随着呼吸吐纳,他背上的符字也似活物一般爬动,渐渐聚拢,成为一团。李玄通知道余七正在运功疗伤,不再说什么,坐到了一边。好半晌,那团符字越聚越拢,终于成为一点,便如溶化在他身体里一般消失了。
符字一消失,余七这才长吁一声,拉过边上的长衫披上,行了一礼道:“王爷在上,恕小人无礼。”
李玄通道:“你与张三郎会过面了?”
余七的嘴唇颤了颤,方道:“是。险死还生。”他夜袭张三郎,本就是孤注一掷,本不想让李玄通知道,但李玄通还是立刻得到消息,他也不再否认。
李玄通打量了他一下,道:“看来,你仍然不是张三郎的对手。”
余七默然不语。二十年前他就不相信这一点,结果险些丧命,若非张三郎远赴海外,自己这条命也留不到现在了。隐姓埋名了二十年,自觉功力大进,当不逊于当年的张三郎,没想到仍是不堪一击。与这大胡子的差距,难道越来越远了么?余七心中也在呻吟。他不想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
李玄通微微一笑,道:“余兄,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张三郎术剑天下无双,但你的炼魂大法他也不会。不必事事皆与人争短长。”
余七叹了口气,道:“多谢王爷青眼。只是臣廿载苦修,只道纵然不能取胜,起码也该能够与之抗衡,孰料我的驭尸术竟然不敌张三郎一击,唉。”
李玄通知道余七心底一直以张三郎为平生劲敌,但相隔二十年两番交手,都是一败涂地,已是意气顿消,雄心懒尽。他也不想再说这些,看了看四周,道:“那石龙师关在何处?”
余七道:“成圆化将他关在七号房中。此人还有用处么?”
李玄通道:“那明月奴既然已在元昌手中了,不妨一用。虽是一着闲棋,未必不能收奇兵之效。”
余七沉吟了一下,道:“只是,连张三郎也在汉王手下了,我怕……”他向来胆大到狂妄,此时谈吐却似乎已有惧意。李玄通道:“张三郎岂是池中物,纵然在柙,元昌定在惧他反啮,哪会信之如股肱,嘿嘿,怕他何来。”
余七道:“王爷的意思是……”他约略已猜到了李玄通的主意,但也知道李玄通向来不喜心腹对自己猜得太透,有时不妨装装傻。
李玄通道:“这条计策,便是要借重余兄的炼魂大法了。”他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杀气,道:“元昌这小子步步紧逼,也不能让他自以为得计。”
雨仍在细细密密地下着,远处传来的禁夜的鼓声也如沾上了雨水,湿重不起,带着重浊之气。禁鼓八百声后,城门关闭,当最后一声鼓消失在暮色中,也就是金吾卫巡街之时了。裴行俭看了看天色,手不自觉地摸了摸背后的七截枪柄。边上一个叫魏方的金吾卫士兵眼快,见裴行俭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道:“裴街使,你有什么事么?若有事先走好了,反正再走一圈我们也要回去,这鬼天气,想必也不会有人禁夜后乱走了。”
裴行俭勉强笑了笑,道:“没什么,走吧。”
他说得轻巧,心中却沉重之极,脑海中尽是明月奴那刀傀儡在墙上写下的字迹。明崇俨会说不会读,不知写下的是什么,他却是识得波斯文字的。一见到那几行字时,他险些要惊叫出来,几乎不敢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