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三郎这才转过脸,道:“汉王殿下,那位明月奴姑娘的先师与某家有旧,某家要将她带走,代她谢过殿下恩典了。”
他也不问李元昌肯不肯,只说谢过李元昌恩典。李元昌费尽心机方才将明月奴擒来,所谋之事,都着落在明月奴身上,哪知张三郎竟公然说要带她走,心中怒火勃发,但他涵养深厚,脸上一如寻常,正要开口,那少年却耐不住了,右手插入左袖中,在一边喝道:“张师政!”
张师政闻言一凛,上前一躬身道:“小人在。”
“你将这个给这位张先生看看。”
少年从袖中取出的,正是那个雷鼓瓮金锤。当初李玄霸恃此横行天下,以至于后世说书人越传越神,说是每个锤重达八百斤。其实战场所用之锤,绝不能超过体重之半,否则纵然人有舞动之力,双脚也根本站不住地面了。李玄霸体重不过百余斤,这雷鼓瓮金锤个头并不大,却重达三十斤,寻常人根本舞不动,少年自恃膂力过人,手下也只有张师政力量沉雄,本领出众,方能使用。
张师政接过锤来,心中不禁有些踌躇。雷鼓瓮金锤是武德天子亲笔所封的镇国神锤,持此锤者杀人勿论。少年平时将这锤交到他手中,便是要他将人打死。现在将锤交给他,难道是要打死虬髯客么?
他心思还在转着,却觉身边一阵微风掠过,手上便是一轻。定睛一看,手中竟然空了。他大吃一惊,抬头看去,却见那锤正在虬髯客手中,也不知他是如何过来将锤从自己手中取走的。身法极快之人,力量多半不大,而且使出这等鬼魅般的身法,取走的又是一个三十斤重的铁锤,这等举重若轻的本事,张师政自认远远比不上。他以前只略略听过虬髯客之名,毕竟不曾见过,并不觉得害怕,此时却大生惧意。
他呆在那儿,张三郎却将雷鼓瓮金锤在手中颠了颠,道:“原来是雷鼓瓮金锤,小哥,你也是李家子弟么?”
那少年见张师政才将锤接到手中,却不知如何一来便到了张三郎手里,险些要气破肚皮,喝道:“张师政!你是吃屎的么?”
张师政被骂得狗血喷头,不由一凛,心知再不出手,只怕先要被这少年砍了。他打点精神,道:“张先生,请将神锤赐还。”说着,先束了束腰带,脚下不丁不八,左手放到腰后,右手向前一伸。
张三郎又颠了颠雷鼓瓮金锤,道:“原来你是岱宗派高足,这一式‘五大夫’也有二十多年的火候了,不错。”
他伸手将雷鼓瓮金锤向张师政一抛,张师政一凛,猛一提气,左手也一下伸出来,准备硬接。岱宗派以拳沉力猛著称,这一式“五大夫”也是他练得最为得意的,确有二十多年的功底。他见虬髯客将铁锤抛来,锤本身有三十斤,加上一抛之力,只道此锤掷来定有千钧之力,单手恐怕接不住,便将浑身力量都运在臂上。哪知锤一入手,却并不觉得沉重,反而觉得轻飘飘只有十来斤而已,浑身力量全然落空。他武功高强,心知这等发力无着,最是大忌,连臂骨都有可能被自己这力量震断。可是此时力量已然发出,收也收不回来了,他已听得手臂骨节发出的轻微鸣响,马上就有断臂之厄,心中正在暗暗叫苦,却觉雷鼓瓮金锤忽地一沉,竟然重了好几倍,已将他上托之力消去,这才松了口气,看向虬髯客的目光已极是佩服。这自是虬髯客手下留情,否则方才便已废了一条手臂了。
张三郎掷出锤去,也不再理睬张师政,道:“汉王殿下,昔贤有云,时无英雄,竖子成名。如今李二郎龙飞在天,某家还劝殿下葆素养贞,息心火,绝万欲,方为正理,还望殿下三思。”
李元昌知道这少年手下,单论武功便数这张师政最为不俗,但张三郎却如戏小儿,张师政根本没半分还手之力,心头更是惊恐。正在想着究竟该让何人牵制张三郎,却不料张三郎说出这等话来。他张口结舌,还未说话,那少年却已勃然大怒,指着张三郎喝道:“张三,你若不愿帮忙,何不早说!若想吃里爬外,老子饶不了你!”这少年虽听李元昌说面前此人名叫张三郎,但这人一脸大胡子,实在与“郎”不沾边。
张三郎斜眼看了他一眼,道:“小兄弟,张三郎既然受人所托,自当忠人之事。”
少年喝道:“你知道此理,为何事到临头却又推三阻四?难道怕了不成?”
张三郎淡淡道:“正为忠人之事,某家才不忍见尔等身首异处。你们以为自己策划周详,万无一失么?太小看世民小儿了。”
少年还待斥骂,李元昌已踏上一步,走到张三郎跟前,道:“张先生所言之意是……”
张三郎眼中忽地射出两道寒光,道:“你们的计策,早在世民小儿预料之中。可知袁天罡、李淳风二人明日也会去会昌寺么?”
李元昌只觉如同浸在冰水之中,周身都是寒意,道:“张先生是说,陛下早已觉察了?”
“岂但觉察,会昌寺礼佛,正是世民小儿抛下的香饵。李玄通自以为得计,其实他的性命,明天便会到头了。”
明日陛下微服造访会昌寺,那是李元昌设在内监里的眼线传出的消息。袁天罡与李淳风二人都以善法术而知名于世,眼下正奉命巡察各处,李元昌正因为此二人不在长安,才觉得是行事的大好时机。但听张三郎所言,此行是陛下设下的圈套。袁天罡工相术,李淳风工天文,二人也是道术之士,当初陛下领兵与王世充战于洛阳,王世充手下有个胡僧伽罗婆帝,精擅西域秘咒,以咒术杀人,例无虚发。那次陛下曾中了伽罗婆帝咒术,多亏袁天罡李淳风二人守护在侧,以六道圆轮大法护佑陛下魂魄不散,又以道家咒术破西域咒术,咒杀伽罗婆帝。袁天罡李淳风二人生性恬淡,不喜夸耀己功,此事少有人知,但李元昌幼时当故事听也听得多了,自然知道此事。一想到袁天罡李淳风二人的本领,李元昌心底已生寒意,道:“陛下……陛下他知道我们的举动么?”
陛下虽是自己兄长,但李元昌自幼对这个二哥痛恨之极。他城府极深,表面上滴水不漏,看样子陛下也并不曾发觉。可是如果自己的形迹早为陛下所察,那么自己,连同这少年,只怕早已落入陛下的圈套而不自觉,这是他最为害怕的事了。
张三郎微微一笑,道:“汉王殿下也不必妄自菲薄,便是李玄通,多半也不知殿下的真实用意,这个倒不必慌张。世民小儿心狠手辣,明日不惜以身涉险,正是因为尚不知究竟起意之人是谁。既有李玄通出头,殿下按兵不动,方为上策。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殿下,你命不该绝。”
李元昌只觉背后汗出如浆,身上也越来越凉。他自觉设计天衣无缝,明日实是十拿九稳,但听张三郎所说,那自己险些便要堕入二哥的引蛇出洞之计了。张三郎见他沉思不语,附到李元昌耳边说了句什么。
那少年见李元昌只不说话,心中焦躁。李元昌是他长辈,二人年纪虽然相差无几,他对李元昌却极是服膺,觉得李元昌此计实是万无一失,绝无失手之虞。李元昌说要借助这张三郎之力,他原本就大为不服,见张三郎三言两语,李元昌竟有打退堂鼓之意,更是恼怒,喝道:“呔!”他也知道凭自己本事,不是这张三郎对手,但集张师政、朱灵感二人之力,给这张三郎一点厉害尝尝也好,好叫他再不胡言乱语。哪知还不曾骂出,张三郎忽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