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康青明白了,是身患麻风病的羊家父女救了他这条命。
医生还对他说,那一对父女,其实身上并没患麻风,当年患上麻风的,是羊冬梅的妈。如果他们父女患了麻风,早把他收治回麻风村了,哪里还能允许他们在村寨上生活。你放心吧,在他家菌棚里的床上睡过,喝过他家的水,敷过他们采的草药,决不会染上麻风的。
是医生的话,才让安康青晓得,羊家父女救他的地方,是山上的菌棚,昏迷之中,他还喝过父女俩的水。不过这个时候,他除了心存感激,对他们父女,一点也不忌讳了。
病愈出院,安康青提着上海家中寄给他补养身子的麦乳精、炼乳、奶糖、阿华田、糕点,背着鸭子口寨上的乡亲,送进了山湾湾里那幢茅草屋。
羊老汉仍没在家,孤寂地待在屋头的羊冬梅欢天喜地地接待了他。她从没见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一样一样拿起来嗅,凑到鼻子前闻,连声说着好香啊我好喜欢,当她拿着果酱罐头怎么也不晓得如何打开时,安康青为她打开了果酱,还用小勺舀了一小勺让她尝,当她伸出舌头尝到那么甜的果酱时,她拍着巴掌叫安哥哥,你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
是羊冬梅的纯真,是羊冬梅绝色的美貌,是出于对他们父女救命之恩的回报,是对于他们处境的同情……多种因素的汇合吧,安康青不知不觉地爱上了羊冬梅。
他仍像其他男知青一样出工劳动,他仍然和丘维维搭伙吃饭过日子,他一点也没把对羊冬梅的感情向任何人透露。
但是鸭子口寨上的老乡感觉到了,丘维维风闻之后也警觉到了。她发现安康青客气了,她察觉安康青瞅人的目光平和了,她五官端正,她正青春年少,作为女知青她不难看,但是她比任何人都明白,她只是相貌平平的女性,尤其是同妖艳的诱人的羊冬梅相比,她是难有一比的。
她忧虑,她恐惧,她愤恨。一个偏僻山寨上的麻风女,怎能夺去她的心头之爱呢。她找到公社革委会,说麻风女羊冬梅破坏上山下乡运动,利用安康青的感恩心理,诱惑上海知青,现在知青点集体户的男女青年个个都人心惶惶,生怕安康青染上了麻风,知青们都说要逃回上海去了。更令人不安的是,鸭子口寨上的老乡们也都无心搞生产了,他们怕安康青把麻风带回寨子,传染给全寨老少,鸭子口寨上弥漫着一股恐慌情绪。人人都在说,不把这事儿解决,鸭子口没有太平日子过。
丘维维去公社的时候,还找了几个知青伙伴。出于对麻风的恐惧和惊慌,知青们慷慨激昂,义愤填膺,直到公社的头头明确表了态,他们这才气愤难平地回了寨子。
公社把大队革委会的班子叫去了,他们是如何商量决策的,详情无从所知。当丘维维去找大队革委会主任时,主任只是跟她说,知青和老乡们的要求都晓得了,事情会圆满解决的,会按传统的方式解决的。
所谓传统的方式,就是自古以来流传下来的对待麻风病人的方式。那是由德高望重的寨老牵头,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寨子上的家家户户,每户人抱一捆干柴,悄没声息地堆在麻风病人家的房墙上,随后指派几个青壮小伙,每人点起火把,在茅草房的四周,一起点起火来,将麻风病人活活烧死,将麻风病菌灭绝。
在天高皇帝远的偏僻村寨上,历朝历代都是这么做的。
于是就有了那场大火,熊熊燃烧的大火,几十年来沉静下来时总在丘维维眼前闪烁的大火。知青们谁也没有准备干柴,知青们谁都不知这场火是由哪几个人点的,鸭子口老乡没一个人通知知青参加这件事儿,他们只晓得,那事儿发生的前两天,公社通知安康青到县里面参加民办耕读小学教师的培训班,走之前跟他讲明了的,培训班回来,就到鸭子口小学堂当教师。安康青是高高兴兴地去的,走之前他不管不顾地到山湾湾里去了一趟,把这个改变他命运的决定告诉了羊冬梅。长得老大却还从来没读过书的羊冬梅看他高兴,也喜欢的什么似的,对他说,你教了学堂里的娃娃,再来教我。那一天安康青再次吃了羊冬梅烤的红苕,他觉得那是世界上最甜最好吃的红苕。吃过红苕他就又像来时一样,悄没声息地回到鸭子口寨子,第二天一大早,背上铺盖卷儿往县城赶路了。
除了安康青之外,鸭子口其他男女知青都是晓得夜深人静时分要烧麻风的。几个男知青相约着,要站到后头坡的岩石上,爬到树上去看烧麻风的情形。
丘维维没去后头坡,也不会爬树,她只是站在知青点茅草屋的后屋檐下,远远地眺望着,火烧得太大了,她就是离得远,看得仍是清清楚楚的。
她就是这样把安康青从危险的道路上拉回来的。费了她那么大的心思,在他俩双双调回上海之后,她如愿以偿地嫁给了安康青,成了他名副其实的妻子。事到如今,她费尽心机追求来的安康青,差不多成了一个废人,成了她即将步入晚年的累赘,她值不值呢?
丘维维闭着眼,靠在椅背上的脑壳左右晃动着。她不愿沿着这条思路往下想。
停止播音好久的喇叭又响了起来,空姐在给旅客们报告,二十分钟以后,飞机即将降落省城机场。
丘维维看了一眼手表,时间已是凌晨的零点三十五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