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蒂文斯只觉得有些东西正困扰着他,一时说不清楚。
“这个,我倒没觉得这事情有何古怪,”他说道,“你有没有问问露西和爱迪丝,是不是她们去过?而且,若任何人都进不去死者的房间,亨德森夫人又是如何看到这一幕的?”
“亨德森夫人自称是从窗外看到的。那扇窗子对着二楼的阳光房,迈尔斯一般都拉着窗帘。但我还没跟露西和爱迪丝提到这事。”他略一犹豫,爽朗地笑了,“我这可是有着充分的理由——此事完全不让我觉得困扰,而且我无意将之搞成神秘事件。让我困扰的是亨德森夫人故事里的另一部分。据她说,穿古装的女人——一个字一个字听仔细喽---先是和迈尔斯聊了两句,然后转过身,从一扇根本不存在的门走出去了。”
史蒂文斯看看他。马克那鹰钩鼻突出的瘦削脸庞上带着某种肃然,看不出有无讽刺之意。
“你该不会是说,”史蒂文斯发出一阵含义不明的呢喃,“她是女鬼?”
“我是说,”马克皱着眉,小心翼翼地措辞,“那里过去曾经有一扇门,但两百年前就砌上砖头、钉上木条封死了。而我们这位神秘的访客居然能打开它,走了出去。是鬼魂吗?不,我可不信。我们家族从古至今就没出过一个鬼魂。本家族该死地过分受人敬重。你听说过受人敬重的鬼魂吗?对家族而言,这不啻算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但对猎奇的客人来说,则是一大损失。要我说,多半是亨德森夫人的脑子出了问题。”
然后,他突然沿着国王大道大步离去。
那是一周前的事了。而今,史蒂文斯坐在开往克里斯彭的列车上,回想着那次会面,漫不经心地考虑着其中的谜团。他一直思索着这几件各自独立的怪事——比如和莫莱在办公室的谈话内容,又比如和马克·德斯帕德的聊天——他推敲的并非合理解答,而是如何把它们融进一个故事大纲。当然,它们全无关联,跟报纸上不同版面的新闻标题一样,全无关联。现在,先把几件怪事列出来吧:隐士作家高登·克罗斯,热衷发表照片,却和虚荣心无关;隐士百万富翁迈尔斯·德斯帕德,因胃部感染而死,其枕下发现了一条打着九个结的绳子;身着古装的女士——具体哪个时代的古装不详——有人宣称看到这位女士从一扇用砖封了两百年的门走出房间。若要将这些互不相干的元素糅进同一个故事,一个有经验的作者该如何才好?
史蒂文斯想不出来,他放弃了。抱着对克罗斯的一点好奇心,他打开公文包,取出了装在夹子里的手稿。手稿厚厚一沓,估摸着有十万字。像克罗斯的其他手稿一样,打印整齐到变态的地步。书稿分章节用铜夹子夹在一起,所附的图表、相片和图画则用回形针别在稿件上。史蒂文斯扫了一遍目录,看了看首章标题——不过,让他吓得手一松,差点把手稿掉到地下的,可不是标题本身。
第一章首页上别着一张画面清晰的老照片,照片上是个女人,下面印着一行整齐的小字:
玛丽·德·奥布里: 一八六一年因谋杀被送上断头台
照片中的女人,赫然就是史蒂文斯的妻子。史蒂文斯静坐有顷,不断复核着照片上的名字和面庞。值此期间,他依稀有印象是置身七点三十五分抵达克里斯彭的吸烟车厢里面,却总觉得周围一片虚空。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来,把手稿在膝上放得更稳,向车窗外眺望着。他有一种老生常谈般的感觉,就像是刚拔完牙,正坐在牙医诊所的椅子上,稍微有点眩晕,心跳略略加快。除此以外,只有一片麻木。他现在甚至连震惊都感觉不到了。从窗外的风景来看,列车正驶过上布鲁克区①,两旁是列车咆哮而过的铁轨,下方的柏油马路上隐约闪着几盏街灯。
不会是巧合,不可能看错。名字是对的:玛丽·德·奥布里。五官一模一样。甚至连神情都很熟悉。照片中那个女人,那个七十年前被送上断头台的女人,估计是他妻子的亲戚---譬如曾祖母,从年代来判断应该没错。但两人惊人一致的面容委实不可思议。想想看,曾孙女连曾祖母的某种神态都继承了。
当然,这压根儿就不重要。她的祖先是否曾受这场历史悠久的罪案影响,此事并不重要。七十年前的罪案,如今反而有了传奇的味道。我们倾向于随意甚至纵容地接受它,就像接受书桌上的硬纸壳头骨模型,对日常生活完全没有影响。无论如何,他一开始吓了一跳,照片中的女人连下巴上的痣都和他妻子一样,而且戴的那条古董手链也是他时常在妻子手腕上看见的东西。再说,倘若他供职的出版社堂而皇之地印了他太太的照片,而且还是当成毒杀犯的照片,那未免太无趣了。莫莱是否因此才嘱咐他:“哦,对了,周一上班后先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不,恐怕不是这个缘故。话说回来——
他把照片从稿件上取下,重新仔细打量。话说回来,接触照片的时候,他为何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事实上,虽无暇细细思量,但他突然有种醍醐灌顶般的领悟,领悟到他直至现在,依然彻彻底底地疯狂爱着妻子。照片印在厚厚的纸板上,已有些发黄发灰,背面缩格印着摄影师的名字:“佩里切特父子,让古荣道①十二号,巴黎第七区。”背面另有几个拙劣的手写文字,墨迹褪色成棕:“我最最亲爱的玛丽·路易斯·丁纳得,一八五八年一月六日。”这是她的情人?丈夫?
然而,猛一看到这照片时,如潮水般袭来、让人奇异地混淆历史和现实者,是照片中人的表情。纵然是不佳的摄影技术,亦未能掩盖这种表情。照片是一张大大的半身像,背景绿树成荫,还有凌空的鸽子。女人站姿诡异,仿佛快要跌向一边,左手撑着身旁的小圆桌,桌上优雅地铺着台布。她穿着深色的塔夫绸高领衫,微仰着头。衣衫闪闪发光。
照片中的女人,那深金色的头发虽和玛丽的发型不同——某些发卷让整个发型有种古典感,但看起来还是很像玛丽。女人面对镜头,目光穿过摄影师,望向稍远的地方。她一双灰色的妙目眼睑厚重,瞳人大大的,虹膜处一片漆黑,脸上带着那种他常常称之曰“魅影”般的表情。她双唇微启,嘴角含笑,视线有意无意投到观者身上,如同使用了画家的魔法。树丛、鸽子和台布构成的背景,使整个画面形成了一种惹人不快的甜蜜;但冷静下来再看看的话,这画面又透出一种截然相反的信息。照片栩栩如生,在史蒂文斯手中仿佛变成了那只著名的猴爪①,让他的手腕为之轻轻颤抖。
他把视线移回文字:“因谋杀被送上断头台。”很少有女人因谋杀罪被送上断头台。很有限的案例表明,她们往往是因罪恶滔天,只能用这种极端的方法处死。
史蒂文斯暗忖:整件事都是玩笑或骗局。该死,照片中的人就是玛丽。肯定有人暗中和我开玩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