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站了起来。她看起来既不愤怒,也说不上多震惊,只是带着那种透不过气的惊惶而又担心的神情看着他。然后她呆呆地退了两步。在这之前他从没注意过她面色可以变得这么奇怪,仿佛是因好笑而改变,也没注意过她颈边那一圈圈细纹。
“特德,”她说,“我尽量严肃一点,因为你看起来很严肃。有个叫玛丽·德·奥布里的家伙---这名字常见得很,你知道的——不知多少年前杀过人。你认为我就是她,或者说她就是我。所以你摆出一副大侦探的架势。如果我就是那位玛丽·德·奥布里,”说到这儿,她转过头,悄悄对着墙上的穿衣镜照了照,瞬息间,他简直觉得那镜子有问题---“如果我就是那位玛丽·德·奥布里的话,相信你会赞同,有很多比容貌更重要的方面,我都很好地战胜了岁月流逝,对吧?”
“我绝无此意,只是想问你是不是她的远亲后代——”
“远亲后代?给我来支香烟。再倒杯鸡尾酒。胡说什么啊,亲爱的。清醒点吧。”
史蒂文斯深吸了口气,坐下来仔细打量着她。
“我必须承认你有这本事,”他说,“你总能让别人显得有错。好吧,我的姑娘,我不在乎。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唯一的问题是,一家名誉良好的出版社不能私自拿走作者书稿里的照片,自己保留下来……听着,玛丽。我们开诚布公地说,你几分钟前是不是打开过我的公文包?”
“没有。”
“你没有打开它,拿出一张照片?那位一八六一年被送上断头台的玛丽·德·奥布里的照片。”
看样子,她也快忍不住了。“我当然没有!”她带着哭腔说道,“噢,特德。你为何要说这些无聊的话?”
“好吧,反正有人拿走了,公文包里不见了照片。家里除了艾伦之外没别人。除非某个邪恶的家伙溜进来,趁我在楼上梳洗的时候偷走了照片,否则它还会掉到哪里去?手稿封面上印着克罗斯的地址。我考虑要不要给他打个电话,问他介不介意不发表那张照片。但首要问题是,我们不能该死地丢了它——”
这时艾伦不明所以地把头伸进来。“晚餐准备好了,史蒂文斯夫人。”她愉快地说。就在此时,走廊上传来大门门环尖锐的敲击声。
“史蒂文斯先生在吗?”听起来是马克·德斯帕德的声音。
史蒂文斯站起来。玛丽仍然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经过她身边时,史蒂文斯出于一种自己都不清楚的动机,抬起她的小手吻了吻。然后他来到走廊上,热情愉快地欢迎着马克,说他们正要吃晚饭,问马克要不要来杯鸡尾酒。马克·德斯帕德站在进门处,身后还有另一个人---陌生男人。走廊上铜灯的光芒照在马克刮得干干净净、鼻子高耸的脸上。他这个人虽然下巴坚毅,体形瘦削有力,看起来倒是很多愁善感。在灯光的映照下,他一双浅蓝色的眼睛飞快地打量着四周。马克有着又粗又硬的浅黄色眉毛,眉毛间距很短,头发同样是又粗又硬的浅黄色。他是个年轻的律师,继承了父亲在切斯特纳特街开的事务所。其父六年前去世后,事务所由他继承。马克的律师事业做得不大,因为他是个喜欢空谈的理论家。他自己说那是因为他该死地可以看到任何事物的两面性。他最喜欢在德斯帕德庄园闲晃,其时总是一副乡绅和猎场看护人式的打扮,射击外套加法兰绒衬衣,条绒短裤配系带靴子。他站在走廊里四下打量着,用修长的,音乐家式的手指摇晃着帽子。他声音很有礼貌,带了几分歉意,但非常坚定。
“很抱歉贸然打扰,”他说,“不过你应该知道,除非事态严重,否则我不会这么冒失。我恐怕这事儿不能等。呃---”
他转头面对身后的男子,那人也走进屋来。陌生男人比马克矮,也比他壮,神情虽然戒备,倒是很有礼貌。他下巴上留着胡须,一张坚毅的脸庞,虽然长期默默酗酒的习惯让他脸庞变长,但看得出来五官长得不错。他粗粗的棕色眉毛拧在一起,形成一个V字,嘴角倒是愉快带笑。纵使他穿着厚外套,整个人还是卓尔不凡,令人一见难忘。
“这位,”马克接着说道,“是我的老朋友,帕丁顿医生——先生。”他飞快地更正道,帕丁顿面不改色,“特德,我们得和你单独聊聊。可能要聊挺长时间,不过我猜如果事出有因,你也不会介意推迟……”
“你好啊,马克!”玛丽带着如常的笑容,在门口说道,“到书房去吧,特德,你们都去。不用急着吃晚餐。”
一番客套之后,史蒂文斯领着两人匆匆来到他的私人房间,就在走廊深处几步远的地方。书房不大,容纳三个人就不大转得开身了。他打开悬在书桌上的吊灯,灯光洒下,房间内透出一种朦朦胧胧的冷意。马克小心关上门,站在门边。
“特德,”他说,“迈尔斯叔叔是被谋杀的。”
史蒂文斯早有所料。他并不担忧,但还是感觉内心颤抖起来。吓他一跳的是马克的直截了当、开门见山。
“我的天哪!马克……”
“他是被砒霜毒死的。”
“大家都坐下吧。”顿了顿后,史蒂文斯说。他让客人坐在书堆中的两张皮椅上,自己则背靠书桌坐定,展开双臂靠在桌边,看着来者说:“是谁干的?”
“我也不知道,肯定是大宅内的某人。”马克仍然用低沉的声音说道。然后,他深吸口气,“既然把事情说出来了,我就能坦白为何要告诉你了。”
他坐在那里,身体前倾,一双长长的胳膊悬在膝间,淡蓝色眼睛注视着吊灯。
“有件事我必须做,我想去做。要做成这件事,除我之外还得要三个人帮手。现在我找好了两个人,你是我唯一信任的第三者。不过,如果你答应帮忙,必须先答应我件事。不管我们在老头儿的尸体上发现什么,你都不能向警方透露半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