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众人坐在露台上,俯瞰着河流,与两座门房离得远远的。在歇斯底里的嘈杂一日之后,他们温柔地抚摸着身上的晒斑,全都安静下来。唯有埃伦依旧保持着漫不经心和傻愣愣的状态,一半是因为气昏了头,另一半是因为她内心的悲痛。贝拉在给爱犬喂饼干,这头名叫鲍宾的白色小犬年纪已经不小,趴坐在地上,纹丝不动,嘴巴张得大大的,隔着老远的距离,等待女主人手中抛出的饼干块。爱德华咀嚼着一块饼干,让自己不至于无事可做。“真不错,虽然有点儿硬邦邦。这是不是就是那些可怜的士兵吃的东西,叫做‘野战口粮’的玩意儿?”
“爱德华,别这么没谱,你怎么能吃这玩意儿?这种饼干不知加入了多少前所未见的动物肉,不适合给人吃。”
佩塔开始恐怖地惨叫,爱德华的脸色霎时变青。“你不会真的认为饼干里塞入了马肉和内脏之类的玩意儿吧,不会是真的吧?”
“童叟无欺,我当然真的相信。”克莱尔说,“外包装上有说明。”
“爱德华,你要知道,那些恶心的、还在蠕动的内脏全被切碎,加入饼干里!”
爱德华突然伸手拍了下肚子,奔进别墅。“佩塔,你瞧你,又一次惹得爱德华心烦意乱!”贝拉说道。可是,贝拉此刻又热又累,不愿动弹,只是躺在躺椅中,不安地朝别墅看了几眼。“我希望他会记得把那台小收音机给带出来,也好听听新闻。现在几点了?大约八点二十分?”在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里,贝拉焦躁不安,不断数落着人,却一点建设性的工作都不做,当她见到自己的外孙从别墅里走出来时,露出高兴的神情。爱德华此刻显然相当正常,兴高采烈,手里拿着那台便携式的收音机。他将收音机放在露台的扶栏上,见没人询问他,于是就颇感自豪地对佩塔说:“我肯定病得不轻!”
“我压根就不信你在生病。”佩塔说。
“那么,你认为我刚才这段时间在做什么?”
“突然丧失了记忆,我估计是这样。”佩塔说。
爱德华的脸色微微失去血色,可片刻后就恢复了正常。“坦白说吧,我实际上并没犯病,因为我能清楚地记得刚才发生的一切。我之前在给照相机装胶卷。我注意到照相机就放在前露台上,不禁想起明天可以给你的小女儿拍几张相片,埃伦。”
“这样啊,如此说来———你根本就没在生病!”
“一直都没病。”爱德华说,“自然是这样!”
埃伦一直以来都是英国广播公司的新闻快讯节目的忠实听众,从未漏掉过一期。在战争时期,她作为一名女性而颇显智慧地关注新闻节目,这让她稍微感觉到一些自尊(希望这种说法不会冒犯到其他各位女性)。然后,恰在此刻,安东尼娅的哭叫声从别墅里传出来,埃伦绝望地看着在场的各位家庭成员。“她肯定是尿床了,这回我要错过新闻节目了!”
克莱尔匆忙立起身:“埃伦,我会替你去照顾安东尼娅。”埃伦宁愿克莱尔离她的孩子远远的,可她不会允许自己产生这种愚蠢的“情绪”。她尽可能优雅地说:“好吧,行啊,那么就多谢你了。不过,恐怕这意味着你将不得不为安东尼娅换尿布。但不管怎样,别忘记那个粉色的尿壶就放在安东尼娅的小床下面,就是上面印着泰迪熊的那个尿壶。”
“我在寻思,斯蒂芬在哪儿。”当克莱尔走进别墅,佩塔说道,“他说过,会在九点之前过来。我吩咐他直接从草坪上走,那样爷爷就不会从窗口看见他并叫他进去。”
斯蒂芬从门厅洞开的前门里走进别墅,停在会客厅的房门口。克莱尔正站在镶花地板中央,垂头看着一堆玻璃杯碎片、溅洒出的清水和花朵碎瓣,神情惊慌。斯蒂芬抬头望着画像上方的花环。“出了什么事?这回不是爱德华惹的祸吧?”
“哦,斯蒂芬,我估摸着是爱德华干的。他不久前确实进来过。我感觉有点儿担心———一天里的第二次了。佩塔肯定又在揶揄他。”
“全是在演戏,”斯蒂芬说,“他和我们所有人一样,被遗嘱修改的事搞得有些心烦意乱,他是在故意装扮出记忆丧失症发作的样子。”
克莱尔耸耸肩,看着地上的那堆烂摊子。“哦,对了!这是贝拉最喜欢的玻璃花瓶,不是塞拉菲塔留下来的遗物。我觉得自己必须将这儿打扫干净,但我必须先去照料安东尼娅的屎尿问题。”她与斯蒂芬一道走出会客厅,关上房门。“别对贝拉吐露一个字,今天已经够乱了。你刚才见过爷爷了么?”
“没有,我逃掉了。我的职员会在今晚回家时将遗嘱顺道送来,将它交到你爷爷的手里。我直接从草坪上过来,那样理查德爵士就瞧不见我,不会让我进屋与他讨论遗嘱的事。那样会给他一个晚上好好考虑,到了明天早上,他也许就会改变主意。真正的麻烦在于此,假如老爷子签署了遗嘱,之后的日子里我不会在这儿,无法再说服他改变主意。那时候,我应该是一名四处锋的普通士兵,而与此同时,你爷爷的心脏病这么严重,随时都可能过世。”
斯蒂芬穿过门厅,步行到后露台。克莱尔跑上楼,坐在婴儿床旁边,不耐烦地举起安东尼娅,放在粉色的尿壶上(上面印着泰迪熊),从埃伦房间的阳台窗户俯视下面,看见布鲁推着一辆手推车,从门房那边过来,车子里放着几把耙子和扫帚。他的身影消失在他居住的那栋门房周围的树篱后面,一两分钟后重新出现,推着一辆自行车,上了车,一直骑出了大宅门外。布鲁今晚轮值担当村里的天鹅旅馆的防火守夜人,无论太阳什么时候落山,旅馆打烊前的一小时,布鲁就得去那儿。
就这样,炎热的一天走到最后一步,在凉爽的夏夜里,众人急躁的脾气稍稍冷却下来,战争时期的紧张神经也松弛下来。他们的心灵在本质上是多情且善良的,当他们回想到自己先前的粗鲁表现,发誓日后不能这样。他们心中悔恨不已,想要进行弥补,总之是大发善心。第二天,他们都会去见爷爷。再下一日,他们会对爷爷说“抱歉”。再再下一日,他们会向爷爷承认,他们之前都是可憎的猪猡。
但是到了第二天,却为时已晚。到了第二天,当克莱尔手里托着为理查德爵士准备的早餐托盘,沿着沙砾小径,小心翼翼地走到门房的落地长窗前时,突然停下脚步。望见房里的一幕,她赶紧放下托盘,跑到窗边,急急忙忙地打开锁,同时隔着玻璃朝里面窥探。半晌之后,克莱尔以她最快的速度,沿着小径,穿过绿色的草坪,向别墅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