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地方是为像我这样的孩子而准备的,各种各样的孩子—悲伤的孩子、可恶的孩子、无聊的孩子和可爱的孩子。无论一周中的哪一天,只要你知道该往哪儿看,你就会找到我们:商店后面,背街的巷子里,运河和小河的桥下,圆形的车库里,小棚子和菜地里。如果你想找到我们的话—多数人并不想—我们就遍布在那些地方。就算他们看见了我们,他们也只是扭开头,装作我们不在那里。那样更容易些。可别相信那些关于给某人一次机会的废话。当他们看到我们时,他们很高兴我们没有和他们的孩子一起在学校,影响他们孩子上课,给他们孩子的生活带来困扰。那些老师也是那样。你真以为他们会因为我们没有去报到而失望?清醒点吧,他们高兴着呢。他们不希望我们这样的孩子待在教室里,而我们也不想去那儿。
多数孩子喜欢三三两两地结伴闲逛,打发时间,而我喜欢独自一人。我喜欢那些没人的地方,在那些地方我用不着看任何人,也不会看到他们的数字。
因此当我发现有人占了我最喜欢的运河边那块地时,我很不高兴。如果那是一个陌生人、一个老懒鬼或一个瘾君子,我就能轻松地去别的地方了。但碰巧那是我们班的一个举止特殊的小孩,那个长手长脚,精力过剩,爱说大话,被他们称作“蜘蛛”的男孩。
看见我,他笑了起来。他径直走向我,伸出一根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真淘气!真淘气!你在这儿做什么呢,小姑娘?”
我耸了耸肩,低头看着地面。
他仍不罢休,继续说道:“受不了和纳特再多待一天?杰姆,那不怪你。他是个疯子。那样的人,不应该让他在外面晃的,对吧?”
蜘蛛的个子很高。他是那种总站得离你太近,不知道什么时候该退后的人。我猜那就是他在学校老打架的原因吧。他总是在你跟前晃来晃去,你甚至可以闻到他身上的气味。即使你扭开脸,他仍在那儿—他根本读不懂任何暗示。我外套帽子的边缘挡住了我看他的一部分视线。不过当他靠过来时,我还是本能地把头扭开了,我们的目光交汇了一下。它就在那里,他的数字:20091215。那是另一个他让我觉得不舒服的原因。可怜的家伙,他没有机会了,不是吗?带着那样一个数字。
每个人都有一个数字,但是我发现我是唯一可以看见它们的人。呃,我并不是像看见飘在空气中的东西一样,真正“看见”它们。它们出现在我的脑子里。我能感觉到它们,就在我眼睛后面的某个地方。它们是真实的。如果你不相信,我并不在乎,随便你吧,我知道它们是真实的。而且我知道它们的意思。从我母亲去世的那天,我便明白了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记得从我记事起,我就能看到那些数字。我原以为别人也都能看到。当我走在街上,目光和某人的目光交汇时,它们就在那里,他们的数字。当我坐在婴儿车里,母亲推着我时,我常常告诉她人们的数字。我以为她高兴着呢,她会认为我很聪明。对,就是那样。
我们迅速穿过高街,去社会保险部门领她每周的补助—星期四总是不赖的一天。很快,她就能从街道那头一个钉着木板的房子里买到那玩意儿。然后她会开心上几个小时。她身上的每块肌肉都会放松下来,她会跟我说话,有时甚至会朗诵一段文字给我听。当我们快速前行时,我开心地叫着人们的数字:“2、1、4、2、没了,1、9!7、2、2、没了,4、6!”
突然,母亲猛拉了一下婴儿车,让它停下来,并拽到她面前。她两手抓住婴儿车,弯下腰。她抓得如此之紧,手上的血管都鼓了出来,淤伤和针眼更明显了。她直视着我,愤怒写在脸上,“给我听着,杰姆,”声音从她的喉咙里冒出来,“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你得给我停下。我的脑袋都快炸了。今天我不要听这个,明白吗?我不要,所以……他妈的……住嘴!”一个个字就像发怒的黄蜂一样冲了出来,毒汁四溅,愤怒地朝我袭来。而当我们面对面时,她的数字一直在那里,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20011010。
四年后,我看见一个穿着一身邋遢西服的男人把它写到一张纸上:“死亡日期:2001年10月10日。”我在一天早上发现了她。像往常一样,我起床,准备好上学的东西,吃了些麦片,没加牛奶,因为我把它从冰箱里拿出来的时候,它已经发臭了。我把纸盒放到一边,开始用水壶烧水,一边吃我的可可,一边等着水开。然后我为母亲冲了杯不加奶的咖啡,小心翼翼地端到她的房间。她还在床上,身子微微蜷缩。她睁着眼睛,胸前和床单上有些恶心的东西。我把咖啡放在地上的针管旁边。
“妈妈。”我说道,尽管我知道她不会回答。已经没有人在那里了。她走了。她的数字也消失了。我仍然记得它,但当我看着她那双呆滞、空洞的眼睛时,我再也看不到它了。
我在那里站了几分钟,也许是几个小时—我自己也不知道。然后我走下楼,告诉住在我们楼下的那位女士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她上楼看个究竟。她让我等在门口,好像我什么都没看到过一样,真是头蠢驴。她只在那里愣了三十秒钟。然后她冲了出来,从我身边跑过,到走廊那里大口呕吐。吐完之后,她用手帕擦干净嘴,把我带到了她家,并打电话叫了救护车。然后,那些人都来了:穿着制服的人—警察、救护人员;穿着西装的人—像那个拿着笔记本和文件的人;还有一位女士,她跟我说话的方式就像我是个头脑简单的傻瓜。她就那样把我从那里带走了,那个我唯一熟悉的地方。
我坐在她的车里,天知道她要开到哪里,一样东西在我脑袋里不停地出现。这次不是数,而是字,四个字:死亡日期,死亡日期,死亡日期……如果我早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就可以告诉她,制止她了,但我不知道。那会有什么不同吗?如果她知道我们只有七年的时间在一起。该死—她仍然会是个瘾君子。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东西能制止她。她早已吸毒成瘾。
我并不想和蜘蛛一起待在桥下。我知道我在外面,但感觉被关了起来,和他一起被困在了那里。他细长的手脚占据着这里的空间,不停地动来动去,几乎可以说是在抽搐,还有那个味道。我躲开他,来到拉船道上。
“你去哪儿?”他在我身后大叫。那声音在水泥墙间高声回荡。
“随便走走。”我咕哝道。
“那好吧,”他边说边朝我走来,“边走边聊吧。”他赶了上来,和我的肩膀靠得太近,老碰到我。我低着头,扣上外套的帽子,继续向前走,我能感觉到脚下的碎石和垃圾。他跟着我走在旁边。我们看起来一定很滑稽。对于一个15岁的少年来说,我的个子很小,而他走起路来像只嗑了药的黑色长颈鹿。他试着和我聊天,而我毫不理会。希望他会放弃,然后走开。但根本没那个可能。估计得直接告诉他滚开,才能摆脱他吧,甚至就算是那样,他可能也不会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