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鲁迅与美术(5)

笑谈大先生 作者:陈丹青


姿态放得很低,要求举得很高,做事的人他非常看得起,做成的事他总是不满意,这是鲁迅的一贯。他评论文学,尤其是评论绘画的文字,其实很有限,但我异常珍惜他随手撩拨、四两千斤的说法,非常江南,非常懂行,又刻薄,又厚道,又犀利,又很体贴。我不知道此后还有谁能像鲁迅那样书写文艺评论,而他谈起绘画,质朴清晰,如话家常——好比他一开始就找到自己的小说语言,鲁迅留下了迄今最漂亮的批评语言,清通,平实,高贵,富有见解,处处留有余地,不落半点批评腔。在我们一代,朱光潜、宗白华,是高不可及的美学权威,我曾拜读,不幸一个字也不记得了,可是关于朱光潜指说希腊雕刻与陶渊明的“静穆”,鲁迅在《“题未定”草》的某一段做了千把字的回应,我却读了不知多少遍,至今记得,因此而学会怎样审慎地判断,怎样看取艺术的各个面向。他给柔石《二月》写的小序,他赠予木刻展览的前言,他评述陶元庆的短文,他给小朋友的大量书信,充满散装的观点和智慧,是艺术家顶顶珍贵的良言。过去百年的文艺家,鲁迅是罕见的一个人,从来不相信系统,而通达历史,从来不轻用术语,却开口就咬住问题。他以一种伟大的业余感把握艺术,又像精通法术,却可爱地诚实地装糊涂的人。至少,我在鲁迅的言说中所能学到的,远远多于五四迄今所有著名文论家的教益。但凡有所疑惑,有所见,我从未希望听到美学家怎样想,更不试图从如今的史论家那里寻求解答。我总会想到鲁迅,并在他那些早已读过的散装的语言中,再次遇到启示。

所以,最后,我想说,鲁迅死后,直到今天,中国的绘画圈、美术家,再也没有,也不可能遇到一位像鲁迅那样热情的介入者、清醒的旁观者、精彩的议论者,并且居然是自己掏钱、四处吆喝的赞助者。就我所知,一个文人和一群画家的关系,和一段艺术史的关系,如鲁迅和木刻家那样的交谊,那样的美谈,此前的中国,没有过,此后的中国,也没有了。前面已经说及:十九世纪的法国,波德莱尔和印象派诸家、左拉与塞尚、马拉美与德加,有过珍贵的友谊;十九世纪的俄国,别林斯基、斯塔索夫,和艺术家也有过珍贵的关系,托尔斯泰与列宾,更是形同父兄;二十世纪上半,毕加索和阿波利奈尔的关系,和萨特的关系,和阿拉贡的关系,杜尚和超现实主义文学同仁的关系,也都是美谈。二战以后,消费主义文化逐渐成功地使一切艺术家就范于市场,文艺人之间的隔行交谊固然未曾绝迹,但以我在纽约的耳闻目击,那里的艺术家最纯洁的记忆止于六十年代中期。极简艺术家罗伯特·曼戈德1970年失望地离开纽约后,这样说道:“我不喜欢这儿弥漫的商业气息,情形变得分崩离析,艺术家都在彼此嫉妒。我只想忘掉艺术圈,对我而言,那是一个绝境。”而冷战时期的苏联和中国,还用说吗:无所不在的政治毒药,傲慢的文艺党官,构成无情而有效的权力网络,一步步瓦解并销毁了艺术家之间真挚美好的关系:初期,集体屈服、出卖、苟且,是文艺家的常态;一路扭曲到现在,则是集体性的犬儒主义,机会主义,彼此提防,彼此冷漠,彼此装,顶多,是彼此客客气气。

这时候,民国年间鲁迅和一群小家伙的关系,就成了新中国新艺术的唯一传奇。鲁迅太喜欢绘画了,他要是活转来,以他的热心肠,怎么跟大家来往呢?他那点学历,休想和在座诸位比——他拿得出一份像样的结业证书吗——我猜,他给贵研究院看门的资格都没有,凭什么结交我们这些共和国的学院教授、文艺学者,或是戴着博士头衔,身兼“副处级”、“副局级”甚至“副部级”的大艺术家?在今日的中国,鲁迅只能吞回他的呐喊,继续他的彷徨,和艺术没有关系。

今天是需要记得的日子:所有与会者的发言稿都被要求事先呈交当局审查,但我不肯从命。而鲁迅的话题早已很尴尬:他给利用了七十多年,利用够了,如今被撂在一边,却弄得是再来说他,不宜,不说,也不宜:继续纪念他,只怕言论不和谐,完全不提他,他又尺寸太大,堵在现代中国的历史上。这次论坛别的不敢提,单只聊聊“鲁迅和艺术”,倒也是个不坏的招——以上就是我要说的话,请负责审查的小老爷们,仔细审查。

                                                     

  2010年11月18日初稿

                                                       2010年12月31日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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